第二十三章 张爱玲的“灰黄色”的记忆(2/2)
她心里突突的跳着,瞧见雍姊的丈夫和女儿的和蔼的招待,总觉怔怔忡忡的难过。
一个星期过去了,她忽然秘密地走了,留着个纸条给雍姊写道:‘我不忍看了你的快乐,更形成我的孤清!别了!人生聚散,本是常事,无论怎样,我们总有藏着泪珠撒手的一rì!’
她坐在船头上望着那蓝天和珠海,呆呆的出神。波涛中映出她的破碎的身影――啊!清瘦的――她长吁了一声!‘一切和十年前一样――人却两样的!雍姊,她是依旧!我呢?怎么改的这样快!――只有我不幸!’
暮sè渐浓了,新月微微的升在空中。她只有细细的在脑海中寻绎她童年的快乐,她耳边仿佛还缭绕着从前的歌声呢!?”
写这篇《不幸的她》时,张爱玲初一,12岁,虽然笔触稚嫩,然而清新婉约,别有风情,这所谓“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若要对号入座的话,这不就是写自己的母亲,写她对她的依恋、惜别、哀伤以及她们的咫尺天涯。这正是8岁到12岁间,张爱玲所经历的与母亲欢聚、看到父母的离异、母亲重走外洋、后来又有了洋男友的整个情感历程么?
第二年,她又发表了散文《迟暮》,女主人公更是母亲黄逸梵的写照――母亲在她的心目中的形象就是一个迟暮的美人,高贵华丽,可是充满了“来不及了”的仓促感。她在文章里想象着母亲坐在轮船上的样子,也模拟着那千古一辙的伤chūn心境,张爱玲在《迟暮》里写道:
“只有一个孤独的影子,她,倚在栏杆上;她的眼,才从青chūn之梦里醒过来的眼还带着些朦胧睡意,望着这发狂的世界,茫然地像不解这人生的谜。”
“她曾经在海外壮游,在崇山峻岭上长啸,在冻港内滑冰,在广座里高谈。但现在呢?往事悠悠,当年的豪举都如烟云一般霏霏然的消散,寻不着一点的痕迹,她也惟有付之一叹,青年的容貌,盛气,都渐渐地消磨去了。”
“灯光绿黯黯的,更显出夜半的苍凉。在暗室的一隅,发出一声声凄切凝重的磐声,和着轻轻的喃喃的模模糊糊的诵经声:‘黄卷青灯,美人迟暮,千古一辙’。她心里千回百转地想,接着,一滴冷的泪珠流到冷的嘴唇上,封住了想说话又说不出的颤动着的口。”
不久,就在张爱玲13岁的时候,这时她已经是圣玛丽亚女校初三的学生了,她再次面对分离,与母亲的分离――母亲将再次动身到法国去,这次是一个人去。那时母亲临行时到学校来看她,在校园内,花圃旁,衣着漂亮,气度非凡的母亲牵着沉静的张爱玲的手,女儿的神情、她没有任何惜别的表示,这使做母亲的暗自吃惊。张爱玲只是看着母亲明洁的额头,光滑的脸庞和充溢着聪慧的眼睛,如同欣赏画面上的美女。她从小对母亲的崇敬大于依恋,母亲的高贵气度和教养使她从来不能过多地流露出做女儿的娇嗔。她觉得她与母亲简直如同年岁相隔较远的姊妹。母亲也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简短地问了张爱玲在学校的饮食起居,并凝视着她这个从小就比较沉静、内向的女儿,一会儿摇摇头,远去了。
在个xìng上,她是理智胜过感情的,就像父母离婚成为现实的时候,她心里虽然非常惆怅失落,但还是懂得感情的节制的。她不想自己承认她需要母亲的呵护,她要让自己相信她已经足够坚强到可以承受任何的变故,也可以dú lì面对她生命中的狂风暴雨了――其实她不能。母亲来告别她没有一点为亲情而伤感的痕迹。母女互相都怀着无限怜惜与牵挂,可是谁都不会先流泪。一直等到母亲出了学校铁门,张爱玲还是一个人站在校园里,隔着高大的松杉远远望着那关闭了的红铁门,风中的夕阳把她高瘦的影子越拖越长,可还是漠然,很久了,渐渐地觉得这种情形下眼泪的需要,于是眼泪终于出来了,在寒风中抽噎着,哭给自己看,是为了自己排解的需要,而并非为了母亲。她很少为别人哭泣。
回不来了,一切易变的主题中只有一个亘古:逝者如斯。张爱玲心中最渴望的母爱渐被时间带走,一辈子都回不到原来的状态了。家庭的变故使张爱玲从深闺仓皇流入人群,东张西望于街头,为了一方安稳的现世生活,更为了摆脱深埋心中的被离弃的凄苦,她一生在奔波,也一生在逃离。她的母亲又何尝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