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张爱玲的“蓄势”的记忆(2/2)
――有个穿米sè绿方格呢袍子的年轻人,脚上穿着一双女式红绿条纹短袜,嘴里衔着一只别致的描画象牙烟斗――当然是仿象牙的“西贝货”――烟斗里并没有烟,然而他津津有味的吮着,吮一会儿停下来,把烟斗一截截拆开来玩,玩一会儿再装回去,继续像模像样地吮――张爱玲不由看得笑起来――那年轻人真是高兴。她也真是高兴,好一个人物造型。
――还有电车上没完没了数落男人的女人,不住口地咒骂自家男人,可是口口声声都离不了他,那番jīng彩的谈话,略整理一下就是一篇好文章。
――即使遇到战争的临时“封锁”,也是一种小小的奇遇。电车停了,马路上的人却开始奔跑,在街左边的人们奔到街右边,在右边的人们奔到左边。一个女佣企图冲过防线,一面挣扎着一面大声叫喊着:“不早了呀!放我回去烧饭罢!”而电车里的人却相当的镇静,见惯不怪地讨论着诸如“做人处世”这样的大道理,或者是担心着“干洗、熏鱼”这样实在的烦恼,甚至还有小小的艳遇作为插曲,在短暂的封锁的密闭空间里演出了一场浪漫剧,这就是她的作品《封锁》的题材原型。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果真如此,上海人便个个都是大学问家了。
这一切,张爱玲都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写入笔下。
张爱玲微笑着用“外国人”的眼光饶有兴趣地来看待自己的“故乡”与“乡亲”:
觉出许多新的意味――弄堂里长竿挑着小孩子的开裆裤,娘姨坐在弄堂门口一边摘菜一边叽叽呱呱地拉家常;
店里柜台的玻璃缸中盛着“参须露洒”,隔壁酒坊在风中挑起“太白遗风”的旗子,有人蹒跚地走来打酒,却是料酒……
小孩子在冬天里穿上棉袄棉裤棉袍罩袍,一个个短而肥,蹒跚地走来,小黄脸上飞起一双神奇的吊眼梢,十分趣致可爱;
黄昏的路边歇着人力车,一个女人斜坐在车上,手里挽着网袋,袋里有柿子,车夫蹲在地下,点那盏油灯,天黑了,女人脚边的灯亮了起来……
烘山芋的炉子的式样与黯淡的土红sè极像烘山芋;小饭铺常常在门口煮南瓜,味道虽不见得好,那热腾腾的瓜气与照眼明的红sè却予人一种“暖老温贫”的感觉……
街景更是美丽而多彩的,仿佛是“生命的橱窗”,意味无穷;
寒天清早,人行道上常有人蹲着生小火炉,扇出滚滚的白烟,路人忙不迭地躲避,然而张爱玲却最喜欢在那个烟里走过,心里头有茫茫然飘飘然的梦幻感……
门口高地上有几个小孩子在玩,有个仈jiǔ岁的女孩,微黄的长长的脸,淡眉毛,窄瘦的紫袄蓝裤,低着头坐在街沿上,油垢的头发一绺绺披到脸上来,和一个小朋友研究织绒线的道理。她的绒线大概只够做一小截子小袖口,然而她非常高兴的样子,把织好的一截粉蓝绒线的袖口套在她朋友腕上比试着。她的小朋友伸出一只手,左右端详,也是喜滋滋的。张爱玲一路走过去,头也没有回,心里却稍稍有点悲哀……
有人在自行车轮上装着一盏红灯,骑行时只见红圈滚动,流丽至极,坐在自行车后面的,十有仈jiǔ是风姿楚楚的年轻女人,再不然就是儿童,可是有一天她看见绿衣的邮差骑着车,载着一个小老太太,多半是他的母亲吧?她便觉得感动起来……
晚上走在荒芜的马路上,听见炒白果的歌:“香又香来糯又糯”,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唱来还有点生疏,未能朗朗上口。张爱玲听着,也是一种难言的感动,她看过去,一整条长长的黑沉沉的街,那孩子守着锅,蹲踞在地上,满怀的火光,那真是壮观……
“小别胜新婚”的上海即使满目疮痍,在张爱玲的眼里,却处处都可以看到故乡独特而亲昵的美。
乱世里的亲情,也是这样的稀罕,更是弥足珍贵……
张爱玲与姑姑住的爱丁顿公寓位于上海繁华的公共租界,连带姑姑住的房子都有一种可敬畏的力量,仿佛神明不可欺。这是一座很有气派的六层公寓,房屋结构像军舰,越向上面积越小,这样便留出了空旷的阳台。公寓的不远处是静安寺路,是很繁华的商业中心。邻近有一个电车厂,在不远处还有一个军营。公寓的附近有西式面包房、起士林、咖啡馆等代表着上海文明的店铺。
张爱玲初回上海,对这一切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她喜欢听上海繁闹的市声,每rì电车厂下班回来的电车打着哑嗓子的铃声:“克林,可赖,可赖可赖。”在吵闹声中又带着一点由疲乏而生的驯服,好像快要上床的孩子,等着母亲来抱他的,她还喜欢听远处兵营的号声,简单、单调的固定音节,每夜吹起来时,便唤起了心中如归的感触,这简短的号声中,仿佛提醒你一切都是在现实中的具体和安然。
公寓里开电梯的职员,是张爱玲最喜欢接触的人。他虽然是一个小电梯服务员,却知书达理,有涵养,不仅服务周到,还喜欢看各种小说,而且是看公寓里订户的小报。张爱玲一回上海就订了各种小报,她太喜欢小报通俗故事的亲切感,它们常常唤起她对父亲故居的回忆。但是每次去电梯员处拿回小报时,都要耐心地等电梯员看完她才能拿到手,张爱玲对他总是谦谦地微笑,微笑着听他给她转述小报上的各种故事,虽然他转述的故事常常与小报的原文相去甚远,张爱玲仍旧耐心而又愉快地听他唠叨。
上海,每天晚上张爱玲入睡前,她总要喜洋洋地吟诵着上海这个名字,每天晚上枕着电车回厂的‘克林,可赖’的声音香甜的睡去,每天早上闻着公寓楼下的西式面包房的面包香而醒来,她终于能够在这期间快乐而zì yóu地生存了。就这样即使在乱世中,即使没有工作,前途茫茫,然而她还有青chūn,有天分,有着生命的期待与无限的可能xìng,有姑姑的陪伴和炎樱的友爱。
由于辍学后专职在家写作,使张爱玲相对地时间充裕了一些,她经常和她的老朋友炎樱一起逛街。炎樱殷实的家底使这个外国女孩对上海有着浓厚的兴趣。炎樱常常拉着张爱玲一起领略上海的“大世界”、“外滩”、“跑马场”、“霞飞路”。
1942年的上海,充满了国土沦陷后变态xìng的**,灯红酒绿中,rì货洋货充斥商栈,有一种罪恶般的繁华,猩红sè的艳丽。炎樱是上海局外人,张爱玲又因家族的关系从来对目前的政治不感兴趣,两人便在这沦陷的殖民文化中,寻找自己少女的乐趣。而张爱玲除了与炎樱一起享用这些生活的小乐趣外,如看电影、吃冰激凌、选购五彩绸料,她最爱去的地方还是各种书摊与报摊。每次看完电影或吃完冰激凌,张爱玲总要驻足报摊,浏览各种通俗读物及画报。她一翻这种报刊就有一种亲切感,如归故里之感,虽然故里――上海父亲的旧家她是想也不曾想过,但思想深处的故里,就像这油墨未干的小报一样,是一个容纳漫漫思想、轻轻欣赏及轻吟慢诵的温吞的场所。但是张爱玲很少买,她只是驻足摊头翻看,实在有趣的如张恨水、周瘦鹃等人的小说她才肯卖。(张恨水是她最崇拜的作家,周瘦鹃是妈妈和姑姑最喜爱的作家。)
就这样,张爱玲断断续续地用英文写作,用英文写文章换得稿费贴补生活,其余时间便阅读母亲留在姑姑那里的西洋小说,在这些作品里,她最喜欢的还是英国通俗小说家毛姆的作品。毛姆小说里所写的小人物纤细而又卑微的情感生活,深合张爱玲对人生的看法。
张爱玲不喜欢大喜大悲,认为最持久的东西就是最普遍的东西,而毛姆小说的无故事xìng和人物风格的丰富xìng,使张爱玲打心眼里就觉得格外亲切、舒心。
其实,写到这里,在我的潜意识里感觉到张爱玲是在怀念父亲。因为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是毛姆的最忠实的读者,父亲最喜欢的就是毛姆的作品。从那时候起,张爱玲就受着父亲的影响读过许多毛姆的作品,今天的张爱玲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标准与审美标准,她依然喜欢着毛姆是不是对父亲的一种思念??无人知晓!!
除了读书,张爱玲与姑姑交谈各种细小的生活小事,除了柴米油盐生活必备物,她几乎对什么都感兴趣。比如,报纸上登着一首周作人译的rì本诗:“夏rì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张爱玲拿给姑姑看,姑姑照便说不懂,然而又说:“既然这么出名,想必总有点什么东西吧?可是也说不定。一个人出名到某一个程度,就有权利胡说八道了。”
张爱玲大笑――真不知姑姑对“出名”这件事是太不敬还是太看重,姑姑也从不觉得侄女聪明,有文采,并且一天比一天有名气,姑姑只管抱怨张爱玲唠叨,什么都不懂什么都问。姑姑很怕别人唠叨,她有一个年老的朋友,说起话来简直叫人觉得岁月绵长如线,恨不得拿起一把剪刀来剪断她的话头。姑姑因而叹息:“生命太短了,费那么些时间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太可惜――可是和她在一起,又使人觉得生命太长了。”
唠叨,是因为张爱玲笨,一件事总要同她说很多遍,不时地嘀嘀咕咕。姑姑被问烦了,就没好气地说:“跟你住在一起,人都变得饶舌和自大起来。”自大,也是因为张爱玲笨,显得周围的人都成了高智商全能的超人,只有张爱玲什么也不懂。
但也有时候晚间张爱玲一个人在房间里不出来,姑姑问话,她也不说,她仅一笑算作回答。构思与写作是她的主要任务。
姑姑不喜欢文人写东西,因为不喜欢文人的多愁善感,自作多情。但对这位自小与自己住在一起的亲侄女,却不管不问。姑姑形容自己也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然而这样“文武双全”的姑姑在乱世里却是有点无用武之地,所以她深深地知道这个侄女是有些才能的。
于是,一个不问,一个不说,等到张爱玲把埋在屋里的杰作写出来是,却不想就这样惊动了一个世界。
张爱玲辍学后,走上了卖文为生的道路。乱世天才女子张爱玲作为职业作家的开端。事实上,这也是张爱玲后半生一直赖以生存的职业。这位迟早就要以文学来证明自身存在的价值的少女,在不久的将来既将放shè出令人夺目的灿烂光华。
两年后,张爱玲成了沦陷区上海最为灿亮的文学新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