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九卷帷望暮拨云雾,遥见昨昔恩断然(2/2)
但关醉飞竟然脱口而出,柳枫见他胸有成竹也似,又与他干了一杯酒,问道:“去正阳关一事,兄已有对策?”
关醉飞摇了摇头,道:“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柳枫欲待再弄清他的打算,试探道:“那么你……”
话还未完,关醉飞又与他行酒,有意不让他问似的,截口道:“喝酒,在外边莫要谈别的!”
柳枫的意图中断,沉思片时,立刻明白关醉飞话外之意,他四下看看,此处人多嘴杂,倒的确不适宜深究这些。
不料他这微一扫视,忽见店小二急匆匆地上楼,在回廊处撞到一个人,看见那人的一霎,柳枫内心一震,未想天绍青竟在此家客栈落脚。
他端酒不饮,呆呆地看着天绍青慌里慌张地回房,将房门紧紧关上,连那店小二的道歉也顾不上。
两人再次相见,竟觉恍如隔世,她的倩影依旧,却是那样的清瘦,好似还是他以前的青儿,却又恍惚,如在他的梦里。
相隔一段时日,她与自己竟也这样生疏了,不再是那个整天唤‘柳大哥’的青儿,浑身上下,总是流露一种温柔的神秘色彩。
柳枫手执酒杯,呆呆地沉吟,心头不期然激荡起来,一个失神,险些连酒也洒了。
关醉飞在旁将他的神态看的清清楚楚,也亲睹天绍青进房,他心思敏捷,一望便知端倪,是故也久久没有出声打断,直到柳枫陡然放下酒杯,瞄着那扇房门,他也很知趣,没有阻止。
柳枫甚感歉意,拱手道:“真是报歉的很,关兄可否在此等在下少时,刚遇到个朋友,在下想去打个招呼!”
关醉飞爽快道:“没关系,没关系,枫兄请随意,在下也有点累了,坐一会儿,也就回去了!不用管我,枫兄去忙吧!”
关醉飞也未坐多久,见柳枫上楼,晓得久等无用,反而给柳枫施加压力,莫不如成全一对好人儿,当下便赶回下处。
谁知他才一进屋,彭文鸳已立在门外,手里牵着个姑娘,看见他,便将那姑娘往跟前一推,笑嘻嘻道:“喂,表哥,你看,我将她带来了!”
不待他说话,彭文鸳又疾指那姑娘,抢话道:“她叫子青!”
关醉飞大惊,午时听彭文鸳一通乱说,以为其信口一言罢了,未料彭文鸳果真带了个大姑娘给他,教他一时不知所措,连将彭文鸳拉到僻静角落,怨责道:“哎呀,你怎么真把人带来了,这……”小心地瞅了瞅那个姑娘,回过头咕哝道:“你让我怎么办?”
彭文鸳像是有意戏耍,越瞧他惊慌的样子,越是起劲儿,也不避忌,就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啰,难道还要我教你?”
关醉飞苦着脸道:“文鸳,你太任性了,你不要跟表哥开玩笑,这……这不是好玩的。”
彭文鸳完全不听他那套,抓紧他的衣袖,拉他面对自己,好教他瞧个清楚,低声道:“你都快那个什么了……要去敌营嘛,找个姑娘有什么不好,也好给关家留个后,你不想吗?就这么自私?”
关醉飞已经惶恐,心乱如麻道:“可是她……她愿意吗?”
彭文鸳挺起身子,信心十足道:“她愿意啊,我一早告诉她关于你的事了,偷偷地告诉你,她对你啊,很满意。子青啊,很喜欢你,你可要好好对人家哦!”说完,拍了拍关醉飞肩膀,教他放心。
关醉飞闻言一愣,大是好奇道:“她……见过我吗?”却避而不谈正事。
未料他话声才落,竟听彭文鸳道:“怎么没见过?子青闯南走北的,这么巧,你们坐同一条船来寿州,你不知道吗?”
关醉飞踌躇不定,为免他慌乱,彭文鸳遂将事情如实道出:“子青说她来找个朋友!我与子青一场好姐妹,就把她接到府里来了!”
关醉飞还是苦恼如何处置这位子青姑娘,暗怪彭文鸳乱弹琴,没好气道:“什么朋友,都找到将军府了?”
彭文鸳跺脚叫道:“哎呀,表哥你真是的,她此来本是寻她一个师姐。那个师姐呢,原本住在金陵太尉府里面,所以她就去了金陵,哪知她师姐不在那里。有人告诉她,她师姐已经回长安了,她折往长安,但没找着,后来听说李太尉在此,就找来了!”
关醉飞这才一惊,回头仔细打量了那位名叫子青的姑娘,心道:莫非就是刚才客栈里的那位姑娘?
如此想着,他猛然醒悟,客气地将子青迎进房内。
子青,只有名,没有姓,当关醉飞这么问她的时候,她便是这么作答的。
她穿着一件青色的束腰长衣,简单轻便,发鬓也用两个木簪绾束,馀下的没有任何朱钗饰物装点,齐都飘散下来,长长的头发几乎能把她大半个背脊遮住,但一走一动,长发飘扬,即使从背后延视,还是能够摄人心魂,脚上蹬着一双草鞋,可以窥得纤纤脚裸。
她细嫩白皙的脚,像小孩子一样,关醉飞留意她走路的姿态,见她落地轻飘出尘,已知这个姑娘身怀武艺。
她的眼睛也明澈匀净,正如她的人,干净纯然,看得出她亦是个不喜过度妆扮的人,薄薄的嘴唇,个头也不高,整个给关醉飞一种小巧素雅的清新之感。
如此一来,关醉飞显得很拘谨,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好,赶忙转身从屋里搬来一张凳子,一指坐处,说道:“子青姑娘,请坐!”
两人就在房里干坐,隔着一张桌子,都低下头,难以启口,唯有子青不时用目光微瞟关醉飞。
她看似羞赧胆怯,实则也有些大胆,这便是她带给关醉飞的感觉。
一阵过后,子青想说话,忽然记起来两个人都这样坐着,又非迎面而对,关醉飞很可能听不见,她便走过去,替关醉飞斟了一杯茶,用双手捧给关醉飞。
关醉飞接过茶,也不敢去直视一个姑娘,可他说话,是必须要看着那人才行,平日他都很尊重对方,生恐不慎,错过了紧要的话,令对方生出误会。
此刻,他却不能看着子青,总觉得气氛不对,抬头相视,就意味着他总是含情脉脉,所以一时手捧茶杯,反倒坐立不安了。
这子青心细如尘,就站在他旁边未走,想了一想,壮起胆子,问道:“公子,你平常也这样紧张吗?”
关醉飞不料被她抢先发难,慌道:“你……不紧张么?”幸好耳朵这会儿还算灵敏,有少许听觉余存,不然他可能闹出大笑话,不理人可不大好。
子青与彭文鸳为挚友,兴许是从彭文鸳处了解了不少关醉飞的事,见关醉飞没有抬头,还能回话,也不奇怪,就应声道:“紧张啊,刚才走进来的时候,看到公子,腿都软了,只是……看到现在的你,忽然就不紧张了!”虽然不敢注视关醉飞,但还是一吐快哉,说时噗嗤一笑。
关醉飞被这句话带起兴致,忙仰首将茶水饮尽,笑着道:“姑娘英姿不凡,醉飞倒见笑与人了!”从旁边执起茶壶,道:“我帮姑娘倒杯茶!”
藉此,气氛顿时缓和起来,两人也不再像先前那般别扭。
关醉飞便又与子青隔桌而坐,两人一左一右地说话。
关醉飞时而奉杯茶过去,良久后,试探问道:“恰才听闻姑娘找人,但不知姑娘所找的人,可是与李太尉很好?”
子青点点头道:“嗯,绍青师姐前不久嫁给了李太尉,我……都没有向她道喜,这次出来玩,就想看看她!”
关醉飞闻言怔住,越发想起客栈里那位姑娘,不觉陷入沉思,陡然说道:“在下倒与李太尉有过几面之缘!”
子青大喜,立刻转过头道:“公子能否带子青见一见李太尉,平日子青想见,都由于身份悬殊,老是见不着!今个儿来到府里,也不敢去叨扰!”
关醉飞微笑道:“见倒是可以,只怕这会儿要见他不易,得直接去见令师姐!”
子青失惊道:“你知道我师姐在哪里?”
关醉飞霍然起身,指着外面道:“黄昏之时,我才从那里出来,看来天注定,要再去一次的!”
于是关醉飞又折往那家客栈,彼时,暮色已降,星光漫天,弦月悬空,月波变成银色的光幕,洒在那黑黑暗暗的角落。
天绍青的窗户上也有月浪摇动,蓦然间,门外闪现个人影,传来一阵敲门声。
天绍青静坐在床沿,轻声问道:“是谁?”
那边许久没有回声,对方似是沉吟了一会儿,才徐徐道:“是我!你没有睡吧?那我……可以进去么?”
天绍青心弦抖颤,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喃喃道:“柳大哥,居然是柳大哥!”赶忙慌乱地在床头一通乱摸,将剑握在手里,才镇定地喊话道:“可以,门未锁的!”
吱呀一声响,随着她话落,门被一只手推开,柳枫走了进来,缓缓立在门首,向内看了一看,才将门掩上。
屋里灯烛已经熄灭,只有窗外投进几缕月光,柳枫当然不疑有他,但天绍青既然没有就寝,一定是有意的。
空气一时窒息,柳枫掩好门后,眼神闪烁,不敢直望天绍青,言辞吞吐道:“我曾经画的那幅画,想拿回去。”
天绍青心弦一震,差点忍将不住,柳枫来了,她却瞎了,永远也看不到他,多想看看他此刻的神情,他的眼睛还会一如既往的亮如辰星么?
为什么要取画?他昔日作画送给自己,画中人就是她,是天绍青,是柳枫的妻子,今时今日,他为何有此一语?
这是语带双关,还是无意识的一句话?柳枫究竟是否别有它意?
他定睛凝望,希望她从床上跃起,然后奔向自己,可惜什么都未发生。
她既未兴奋雀跃,也未迎视自己。
她只是平静地侧目而笑,漆黑的屋子,两个人是这样的尴尬,她渐渐地执剑而起,走向屋中那张桌子,腿下轻轻地移动,一步,两步,三步……
终于她感觉到了凳子,于是端然坐下,把心慌平复了几分,说道:“旁边的那个柜子里,你找找看。”
她并没有动手点灯,就这样让柳枫找,柳枫没有话说,或许自己惹她生气,她是该这样惩罚自己。
他虽然有夜视能力,这么黑的视线,毕竟不同于白日,也不敢多看。他也不知道她的眼睛有没有痊愈,就只好走向那个柜子,躬下身开始翻,手指抖啊抖,拉开一个抽屉又一个抽屉,很久也没有找到。
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注意,他反反复复拉着同样的三个抽屉,心神早已错乱,还无所意识。
咣当咣当的声音响在屋里,传到静坐一旁的天绍青耳畔,她脑海里浮现着柜子的样子,想象着柳枫的动作,指导道:“左手边,第三排,第三个格子……”
柳枫立时依言照做,顿时翻到了,仅瞥了画卷一眼,忽的合上抽屉,站起来道:“算了,既然送给了你,还是给你留着吧!”说完,神情慌张,就欲折身出门。
天绍青匆忙起身,叫了声:“大哥——”
柳枫登时怔住,脚下再也迈不开了,就好像那句话挟着铁链,锁住了他的双脚。
他稍稍侧身,余光闪避不止间,却还是不经意地扫视到天绍青。
她移身向自己走了两步,突然立住道:“我……能不能……像以前一样,再叫你一次?最后一次,可以吗?”
她含着纯真和期盼,刚才那一声,无法喊出‘柳’字,他说过,永远没有柳姓人,她认识的柳枫早已经不存在了。
天绍青想亲切地叫声柳大哥,却想及以前,无法宣之于口,苦涩酸闷都不足以洗刷她的心情。
她也不奢望高攀那个李家皇族,只有这样等待他的反应,以后该去何方,她还不知。
柳枫点了点头。
天绍青却是根本看不到的,又岂知他是同意,还是未同意。
她的世界一片漆黑,柳枫当下的视线自然也是漆黑的,时而落在淡淡地月光上。天绍青仍旧笑了,没有听到柳枫挪动的脚步声,那一定是同意了,于是她笑的很开心。
她看不到,又不敢乱走,生怕碰到东西,弄出异响,会让柳枫起疑,因此轻轻地启口道:“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就一个晚上?我想好好看看你,记住你的样子,它日夜深人静的时候,即使闭上双目,也可以……可以……怀念一下,这一刻我能不能像以前那样,仔细看着你?”
柳枫眼里隐隐闪烁泪光,心痛已极,曾几何时的相知相惜,竟然就这样慢慢消失。
对一个单纯的姑娘,他没有办法拒绝她,只盼她快点过来,时间也快些过去,下一刻,他自己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也许他狠心而逃。
他默然允许。
天绍青却依然看不清他的反应,可她却又开始想象,期期艾艾地道:“你……能不能……走过来?”声音很轻,好像一潭静水,幽静弥漫满室。
柳枫两步冲掠,到她面前,赶紧阖上双目。
“我不想点灯看,想把你的样子刻在心里。”天绍青缓缓地伸出一只手,指尖轻抚他的脸庞,从嘴角移至鼻头,从额角移至眉眼,一寸一地,手指轻柔,摩挲有度,不愿放过每一个细角。
她也闭着眼,漾起一抹笑意,感受着昔日那张容颜就在脑海,也享受着这份快乐,摸到眼睛的时候,一直回避的柳枫陡然睁眼,凝神将她注视。
见她那般投入,自己似也痴了,忽然很想将她拥入怀中。
这对他既是一种幸福,又是一种奢侈,鼓起这个胆子进门,拂袖转首后,这幸福将永不再来。
他正要伸出手,天绍青却已摩挲罢了,兴高采烈道:“柳大哥,谢谢你!我很满足了!”微微睁开眼睛的刹那,她竟整个身子软倒在他的怀里,头低低地埋入他的胸膛。
柳枫神智剧颤,觉得有股鲜血正从心底汩汩涌出,眼泪突然自眼角滑落,抬起双臂,想回应她一个拥抱,却定在半空。当眼泪掉落的瞬间,他才抬起的双手竟一下推开了她,夺门而去。
行至门口时,他像是想起什么,勉力止住脚步,背着她,仓促道:“如果没事,还是回家吧!李真人……会……好好照顾你,这个……江湖不适合你……”
天绍青还能回去吗?只有她自己知道,回不去,她凄然地笑了,柳枫便在这种形势下冲出屋子,再也没有回来。
拉开门的时候,光线透进,他看到了那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