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行歌(2/2)
婵媛见他挨了打,还这般能言巧辩,更是哭笑不得,心里想着早些给他上药,便道,“那且让奴婢背大王回去可好?”
“嗯!”他翘起嘴角,愉快地点了点头,眼眶里的泪珠儿瞬间蒸发了,他其实正等这一句。
从资善堂往慈徽殿路上正经过一处园囿,婵媛为了省些脚力,便弃走迂回的廊道,径自从苑中穿行而过。这一处小苑筑于四周回廊之间,甚是清幽雅致,其中花草芳树皆秀丽冉若,晨午的阳光透过木叶罅隙温柔地抚过他们脸畔,映于青草地上一抹重叠的影。赵佶双手勾着她颈项,受伤的左手垂在一侧,随着婵媛轻巧的步伐左右摆晃,俊秀的小脸斜斜贴在她肩头,他微垂双睫,眼睑似是有些肿,在浅浅的日光映照下显出一抹可爱的粉色。
“媛姐姐”他挪了挪脑袋。
“大王想说什么?”婵媛扭头看他。
“那臭老头对我好凶,”赵佶又看了看左手,似是心有余悸,“可是你一同他说话,他就不打我了,媛姐姐真厉害!”他眼色一黯,又嗫嚅道,“可是你们说来说去,我都不懂”。
“大王日后勤读经史,自然慢慢皆了然。”婵媛笑应,他似乎有些急了,又将脑袋向前伸了伸,“本王方才说了段‘张飞战吕布’才叫有趣,十二哥他们都爱听,夫子说的我又不懂,为何不许我自己寻乐儿?”
婵媛不禁吃吃一笑,原来他竟在讲堂上说起段子来,难怪侍讲官人会怒成那样,于是温言道,“大王日后要乖乖听夫子的话,切不可像今日这般”
“才不怕!媛姐姐会来救我的!”他扬眉打断她。
她笑问:“那若奴婢不在大王身边呢?大王便甘心挨责了?”
他紧了紧双臂道,“不会!媛姐姐会永远和我一起。”
“大王将来长成,会娶一位美丽的王妃,然后,王妃会一直伴着十大王”
“我不要王妃!”赵佶撇撇嘴。
“不能不要,否则孃孃会生气。”
“哦”他将脑袋向旁侧一转,觉得这委实是个难题。忽然又拍她肩,一本正经道,“这有何难,媛姐姐做我的王妃不就好了!”
虽是童言无忌,却还是让正值豆蔻的刘婵媛红了脸,一时说不出话来。赵佶仍然若无其事地晃着手臂,小脑袋不安分地在她肩头蹭来蹭去,好像适才被打跑了的精神气力又回来了。
“媛姐姐唱支曲吧。”他说。
“大王想听什么曲?”她笑问。
“嗯就唱‘莲花莲子’吧!”他应道,刘婵媛正纳闷这是什么曲儿,又听他补一言,“就是上回我睡不着,你唱过的嘛。”仍旧是浸着满满愉悦的童音。
婵媛不禁哑然失笑,原来他说的是“西洲曲”,歌中咏唱莲花和采莲女,结果到他口中,便成了“莲花莲子”,倒也落得干脆!她忍住笑,清一清嗓,娓娓唱来。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她本就是江南人,生于斯长于斯,这支曲却是在她心底漾起了近乎成痴的乡愁。婵媛抬首看向天空,记忆中,故乡的风吹荷芰,长桥清流,亭阁水榭,如今都只成了这笼于深宫天幕之上的一抹海市蜃景。她的脚步轻轻踏过遍地的蔓草,放出低低的哀吟,女子柔柔浅浅的歌声辗转在浓碧梢头,她肩背上的孩童双睫微微一闪,似乎就要睡着
行歌花满路,单衫杏子红。许多年后,赵佶仍能清楚地记得那日散澹的曦光,伊人的浅唱,郁郁的花香,还有那一方小小的园囿。这一曲行歌,承载着他年少记忆中所有的温存,伴着和煦的微风摆摆荡荡,只一滑出小苑,他的生命便就此没入沉寂。
翌日,赵佶为程颐所做那副肖像,被呈送至向太后处。不想太后见得此画,倒是忍俊不禁。众所周知程颐为人过于酸迂不通,官家儿时只因见新发的杨柳柔嫩可爱,便顺手折一支来玩儿,谁知被程颐看见,硬是拉着皇帝滔滔不绝了半日,说什么“方春万物生荣,不可无故摧折。”小皇帝甚是不平,只得悻悻丢了柳条而去。连对其有举荐之恩的先宰执司马光亦是不乐其言行,尝谓门人曰:“遂使人主不欲亲近儒生,正为此辈。”谁知这一回,遇上这十大王,也算是着了对手。正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才不过两日功夫,此事便传得朝堂皆知,程颐自认扛了百般枉屈羞辱,哪知旁人背后取笑调弄不迭。事情闹大了,向太后也只好佯装惩戒,命十大王给程颐认了错,又重行拜师之礼,程颐这才作罢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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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圣人:宋代称太皇太后为“太母”,皇后称“圣人”,程颐是司马光举荐给高太皇太后做皇帝的老师。
2孃孃:宋代皇子称嫡母为“孃孃”,称生母为“姐姐”。
PS:自宋始,已称母作“妈妈”,一直沿用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