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行歌(1/2)
堂阁中此刻静极,似是针落有声。众人见程颐动了真格,自是无人敢多言。赵佶长了十一岁,从未尝过挨打的滋味,适才的英勇行举亦是一时意气所为,暗忖以他亲王之尊,夫子虽是说打,必不会当真。他大喇喇地摊开手心,脸上的笑容还未散去,只觉手心徒然挨了狠狠一记,尚未来得及呼痛,又接连挨了几下,颈项间噙着一口闷气,死死堵在喉中,上上不去,下下不来,连呼吸也愈发困难,那戒尺的冷影还在眼前曳动,手心火辣辣的痛楚令全身毛孔皆是一颤,终于让他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痛”。
赵佶只觉鼻中一酸,喉间那股热气便轰然而出,他带着哭音的一声凄楚尖叫,令堂中众人都心有不忍。那御尺约摸两尺来宽,只三五下,赵佶的手心便涨得彤红,他忽然意识到不该就这么束手就擒,于是拼命扭着身子,试图抽出那只已是狼狈不堪的左手,无奈手腕竟被程颐紧紧攥着,他又痛又急又恼,口中含糊不清地嚷着:
“救命!有人打我孃孃救我媛姐姐,你们快来救我!”
“程大人,这已经责了十记,大人还是手下留情为好”旁侧的侍讲官着实看不下,忍不住轻出一言。
程颐圆瞪双目,鼻中哼道,“爱之不以道,适所以害之也!老夫今日若是由着大王胡作非为,只怕是枉费先帝一番苦心。”言罢又是一记笞打,那原本雪白粉嫩的小手心已是红肿不堪。
赵佶听他又说些听不懂的“圣贤之道”,居然还说他那段精彩的“张飞战吕布”是“胡作非为”,心下更是愤懑,他扯着嗓门,“哇”一声狠狠哭开了,
“你这臭老头,你凭什么打我!我要告诉太后孃孃,让她罢了你的官呜呜”赵佶边嚷边哭,见程颐手中戒尺并不见有停下之意,料想只搬出太后尚且不够,此时更觉手心灼痛难捱,似是要揭去一层皮,他又跳着双脚,直起脖子嚎道,“我要让官家哥哥砍了你!救命!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臭老头,老浊物,你打死我吧”
程颐原本倒是心有不忍,想着教训几下也便算了,不料这顽童居然把太后和官家搬出来压他,他若是不打完这二十记,日后旁人定说他畏权怯威,徇私不公,那他哪还有脸端着“圣贤”之尊去教化他人?!他提了提眼梢,一努嘴,冷言道,“还有九下!”旋即便又迸出十大王一尾嗷嗷泣涕之声。呆坐一旁的赵似见此景更是吓傻了,他也横竖不明白,为何十哥说得那般精彩,夫子竟要如此笞责,看着向来龙腾虎跃的十哥此时被打得呼天抢地,赵似脸上泪痕尚未干,又跟着嘤嘤而泣起来。
赵佶的厉声尖叫惊动了厅堂外等候的内侍宫女,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堂中发生何事,纷纷聚到窗前探看。刘婵媛挨着窗畔看去,见那绿袍官人正手持戒尺笞责一孩童,那孩子满面遽色,涕零如雨,银红色的衫子在一众人间甚是显眼,定睛一看,正是赵佶。刘婵媛心中猛一紧,忙奔至厅门处,门侍竟硬拦着不许进,她也不知哪来的胆气,抬手推了门侍便一步跨了进去。
“官人手下留情!”
程颐心下本就好生焦躁,忽闻得一女子声音,更觉诧异。他停了手中戒尺,抬眼瞥去,见一宫装少女亭亭而立,她身形窈窕,容貌嫣妍秀丽,杏子红的春衫更衬得她如出水芙蓉般清灵通透,程颐一时看得倒是有些失神,旋即意识到有些失态,他一掳长须,假咳了两声,喝道:
“你这丫头好大胆子,资善堂乃皇子进学之处,岂容你一小小宫婢随意乱闯?!”
刘婵媛躬身一福道:“奴婢乃十大王阁中随侍,未经通传而至,望大人恕罪,”她看了看满脸是泪的赵佶,俯身跪下,又道,“大王年岁尚浅,只怕难捱笞打,求大人宽宥体恤,且饶大王这一回罢!”
赵佶见终于有救兵来了,只觉一股委屈冲上心头,他瞪着泪眼迷离的大眼睛,连声又嚷,“婵媛快救我!救我!手要断了,好痛啊!”
程颐见赵佶又上了性子撒痴打诨,脸色一沉,道,“你这丫头倒是忠心护主,这好好的亲王都是教你们给宠坏了!”他稍作一顿,叹了口气,“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悔乎?’臣岂能枉了太母(注1)和司马相公之托!”他言罢扬起戒尺,作势又是一抽。
刘婵媛急了,忙抬手探身而上,一把挡住那落下的御尺,白皙纤倏的手上便落下一道粉红色的笞痕,众人都愣了眼,料想这小婢哪来的胆忤逆侍讲大人。
程颐简直怒极,遽然喝道:“大胆!好不知礼数的东西!”
她忍痛又跪,抬首直直看向程颐,应道,“奴婢虽不知礼数,却也知‘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她音色柔浅,朗朗而言。
程颐未料得她出此言,自是一怔,看得十大王怯生生一张小脸,倒是生出几分怜惜,想他方才那番闹腾,心下又涌上一阵愠恼,皱眉道,“玉不琢,不成器!不矜细行,终累大德!”
婵媛见他已不及方才盛怒,又道,“仁者爱人,能使枉者直,大人以圣贤之尊训教诸位大王,必是心怀仁德,”她又看了看程颐手中的御尺,想你今日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不若见好就收,“大王今日受得圣训,他日必会悔过自新,圣人也说‘过则勿惮改’,只求大人一颗恻隐之心,宽宥大王这一回,奴婢定会禀明太后孃孃,日后好生教导大王。”
孔夫子之“圣训”用于对付程颐此类腐儒最为有效,不畏皇权之威,坚守*节,是谓君子,倘若逆了“圣贤之道”,那便是宵小所为了。这宫婢一句“仁者爱人,能使枉者直”倒用得恰如其分。想这“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人并非生而知之,自是需师者教化训导,方能明理得道。一念及此,程颐稍有释怀,他叹了口气,松开手,引袖拭了拭额间汗水,将那御戒尺缓缓抬起,赵佶见状以为又要打,慌忙闭紧双眼,连连呼救。过了半刻未见动响,眯起双眼一瞧,见夫子正恭谨地把那御戒尺置于檀木托盒里,这才吐吐舌头,暗自松了口气。
“多谢大人宽宥之心!”刘婵媛又是一福,连忙起身拉过赵佶,“大王,快谢过夫子。”
赵佶自是心下不甘,却又怕程颐再打,于是撅着小嘴,躬身行礼,极不情愿的嘟囔道,“多谢多谢夫子。”他作揖时,正触及那只红肿的左手,便又痛得哇哇叫喊。
程颐无可奈何摇了摇头,冷冷斥道,“今次暂且作罢,倘若下回再犯,必加倍责罚不怠!”
想今日这进讲闹到如此地步,看来也难以继续,他冲一旁的侍讲官摆首道,“就此散学。”言罢,行至讲案前,端书出了堂阁。
刘婵媛见程颐出了门,转首又探赵佶,见他哭得满脸是泪,长长的眼睫上也湿漉漉沾了一片,挺直的小鼻尖挣得通红,嘴角还随着抽泣微微颤动,她只觉心头一哽,小心翼翼拉过他的手来瞧,整个儿掌心都涨得绯红,他躲在她怀里,呜呜哭道,“媛姐姐,那个臭老头他,他打我,呜呜我好痛好痛好痛的”婵媛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肩,一壁柔声安慰他,“大王别哭了,日后要好生听夫子的话,夫子就不打你了”她从袖中摸出帕子为他拭泪,谁知甫一擦干,便又落下豆大的泪珠来,抹湿了半条巾帕,他这才止了哭。旁侧几个内侍见十大王这副狼狈相,又是同情又是好笑,遂出言提点婵媛早些送大王回阁用药。
此刻还未到下学时分,抬肩舆的侍从随刘友端去了后苑置球局尚且未回,只留那台肩舆孤零零杵在墙边。刘婵媛无奈,只好牵了赵佶往回行去,所幸路并不算远。谁知才行几步,赵佶便赖着不肯再挪,“本王走不得了,手疼以后都写不得字了。”
“据奴婢所知,大王一向用右手习字,”婵媛又一笑道,“再说,大王伤的是手,如何脚也走不得了?”
赵佶自觉受了天大的委屈,见她居然还出言奚落,他一扁嘴,两抹泪光又堆上眼帘,“你没听过十指连心嘛?我手也疼心也疼脚也疼,浑身都疼”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