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帝师（1/2）

翌日清晨，赵佶睡意正酣，却被身侧侍从唤醒更衣。正是春困时节，他又养尊处优惯了，从没有过这样早起身，自是百般拖延赖着不起。几名宫侍七手八脚才为他穿戴好袍冠，又侍候他擦牙洗面，一切就绪，时候已是不早。婵媛和另几名随侍已备好肩舆在慈徽殿外候了多时，只见赵佶在左右拥簇下出了阁门，恹恹耷拉着双目，满面不甘之色，口中还叼了半块“莲花饼”，内侍扶着他踏上肩舆，一干人便抬着十大王向资善堂行去。

资善堂乃宋廷皇子读书之处，仁宗皇帝为皇子时始置，设有翊善、赞读、直讲等官，教导太子与诸皇子。仁宗皇帝自幼好观书，亦极重经筵，而自艺祖开本朝以来，向来看重文人，尊师重教，故资善堂中诸讲官作为皇子乃至天子之师，官职虽非显赫，却属“清要”之职，饱受朝堂上下尊崇。

从慈徽殿向西北，穿过两条甬道便是资善堂。刘婵媛将赵佶扶下肩舆送至门口，见他腮边还粘着一粒饼屑，忙笑着用丝绦替他拭去。

“时辰不早了，大王快些进去吧。”

赵佶点点头，径直行至门畔，又忽然转身嚷道，“友端，记着去后苑备好球局，还有本王新置的那身窄衫别忘了带啊，我下了学便来。”

刘友端连连笑应道，“十大王安心，臣这就去准备，在后苑恭候大王。”

他这才满意一笑，晃着小脑袋一步跨入厅门。

赵佶磨蹭了许久，到底是迟了。厅阁中进学的孩子早已悉数端坐于各自案前，讲案前一长须中年士人神情端肃，正襟危坐，他身着一袭绿色公服，头冠黑漆纱长脚幞头，一张圆团团的脸颊上嵌着一双吊梢眼，正直愣愣瞪着赵佶。他便是今日的侍讲学士——程颐（注1），官拜崇政殿说书，虽然品阶不高，只有从七品，却是经由已故宰相司马光所荐，以一介布衣之身，跻身侍从之列，成为名副其实的“帝师”，何等的恩遇荣宠！不过，程颐倒并不领情，他向来恃才傲物，自诩学识渊高，得不传之学；又好以师道自居，每侍天子经筵，声色甚严，议论讽谏无所顾忌，莫说是左右同僚，便是连官家也得让他三分。

如今虽是太皇太后垂帘，皇帝晨间仍需临朝听政，程颐因此得闲，便被安排为诸皇子进讲《论语》。程颐嘴上不言，心下却甚是不喜，想他身为天子侍从之臣，居然来给这帮乳臭未干的孩童讲学，真是明珠弹雀，折了他经世之才。他冷眼打量着这个迟来的孩子，见他身着银红大袖锦衫，头戴莲花如意青玉小冠，秀长的眉睫下，闪着一对乌黑莹洁的瞳仁儿，他也不施礼问安，便笑嘻嘻背着双手，优哉游哉地行至书案边坐下，一名内臣恭恭敬敬将其文书墨宝呈上桌案，随即蹑步退下。

国朝历来重视礼节仪止，方才众皇子已然一一行过“拜师礼”，赵佶因来迟，自然也就错过。迟来便也罢了，居然如此不知礼数，程颐面露微愠，倒也尚未发作，于是侧首向身畔的鸣赞官点头示意。

鸣赞官唱到：“进讲——！”

程颐应声奏道：“臣崇政殿说书程颐，请讲《论语》首章！”

“学而第一”，程颐稍事陈叙了“学”之重要及于人之深远影响，之后开始细论“学而篇”正文：“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他顿了顿，又接着讲到，“此乃叙述一理想学者之毕生经历。“学而时习之”，乃初学之文，为一境；“有朋自远方来”，则成学后事，为二境；最后一境，本非学者所望，乃求学深造日进所得”

讲案两侧的侍官皆肃穆而立，淡泞的晨曦透过雕花亮阁探入堂阁之中，点亮了讲学的夫子原本晦滞的双眸。今日来此进学的孩子除了神宗皇帝的第九子赵佖，十一子赵佶，十二子赵俣及十三子赵似，还有几名朝中要臣的孩子来此伴侍皇子进学。厅堂中只听得程颐琅琅讲学之声，他是西京人士，二十四岁时便曾在汴梁帝都授徒讲学，不仅一口官话甚是标准，气度仪态亦极佳。一众孩子皆端直了身子，目无表情地盯着案上的《论语》，也不知是否真的听懂顿悟。

赵佶端坐了一刻，便觉腰酸背痛，双眼发花，书本上的字全在眼前乱晃。他眯起双目，伸出一只手托起半侧脑袋，看着程颐的大脑袋随着他吐字的韵奏微微晃动，那幞头上的双翅也跟着轻颤，隐在长须中的双唇一张一翕，反反复复。赵佶只觉那咿咿呀呀的“圣贤之说”更像是和尚念经，喋喋不休。他正是无聊至极，见案上笔墨皆备，忽然灵光一闪，径自提笔在笺上涂抹起来。在这样氛围严肃的讲堂上，他的一点小举动显然是突兀的，他的涂鸦引起一阵轻微的窃笑，程颐闻声抬眼，讲堂上便又是鸦雀无声，他见赵佶正伏案执笔，不知写些什么，周围几个孩子虽是故作正色，可眉眼间明显藏着一抹笑痕。程颐皱了皱眉，接着讲道：

“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这一句是讲君子自身之修养及治学态度，”程颐又抬起眼，见赵佶仍旧埋头行笔，一张小脸几乎贴到桌面上去，显然并未听他讲学，程侍讲不禁怒从中来，他提高了音量，又道，“君子之道，在于自重自持，欲得他人尊重，必先学会尊己。学问之道，乃修正性情，涵养内心。”赵佶这会刚好抬起头来，正对上程颐愠恼的眼神，他一丢笔，端坐好，眨了眨晶亮的双眸，还冲他咧嘴一笑。十来岁的孩童，与他说这些“修正性情，涵养内心”，怕也是一知半解，程颐低下双目，撇了撇嘴懒再追究。

可赵佶平日散漫惯了的，又压着性子坐了半刻，终是耐不住了。他环顾左右，见他几个兄弟和伴读均木然端坐，觉着好生无趣，遂从衣袖间叮叮咚咚摸出几件物事来，在案上排了一列，坐于他两侧的孩子顺眼望了去，原来是几个仿照三国人物捏制的磨合罗（注2），其帽冠衣饰皆以金玉珠翠装饰，个个色彩鲜艳，行止各异，栩栩如生，看得周遭学伴皆赏赞不已，赵佶自是洋洋得意，喜不自胜。

终于，坐在赵佶右侧的孩子忍不住了，“十哥，那个戴紫金冠，穿红锦袍的可是吕奉先？”他直直盯着那几个磨合罗，一脸艳羡神色。这是神宗第十三子，普宁郡王赵似，年方十岁，当今圣上的同母胞弟。

“正是！”赵佶见终于有人搭话，更是来了劲儿，他抓起“吕布”，一本正紧应道，“你瞧，这方天画戟便是吕奉先所持兵器嘛！”

“啧啧！真是好看！”另侧一侍读的孩子也抵不住诱惑，“这豹头环眼的粗大汉，必是张飞了罢！”

“好眼力！”赵佶嘿嘿一笑，将“张飞”“吕布”相对而置，而后像模像样地拱手一揖，拿起案角上的用于镇书纸的象牙界方，扬手一拍，“啪”一声响，把正在念念有词的程夫子吓了一跳。只见赵佶一壁用紫檀毫笔轻击墨砚，一壁洋洋得意念了四句七言诗：

“有道是，‘一箭功成定太平，雄兵三万罢戈庭。当时骁勇无人及，至使清名后世称’，列为看官听端详！”十大王咳嗽两声，清清嗓子，又道，

“却说那吕奉先下关，叫曰：‘大眼汉出马！’张飞大怒出马，手持丈八神矛，睁双圆眼，直取吕布。”他出此言时也瞪大了双眼，一手抓起“张飞”，在面前奋力比划了几回，又道：“只见二马相交三十合，不分胜败！”他丢下另一手中的毫笔，又抓起“吕布”，左右两手假作搏击状，口中还不时并以“砰砰”声，好像双方确实杀得不可开交，“张飞平生好厮杀，撞着对手，又战了三十合，杀得那吕布絣旗掩面。张飞一战如神，吕布心怯，遂拔马上关，坚闭不出！”他说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却不知立在一旁的程侍讲一脸铁青，目瞪口呆。

“说得好！说得好！”赵似拍手笑道，“十哥再给说一个！”

此言一出，周遭的孩子亦是纷纷称好，“大王这一段，不输那勾栏瓦舍的路歧人霍四究（注3）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