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契阔(2/2)
慕秋容垂眸沉吟,忽然又想起刘婵媛与郝随关系非同一般,她心中一急,忙道,“不不,押班误会了,秋容岂敢欺瞒押班”她敛眉想了想,上前一步压低声道,“官家是心里还惦念婵媛,现下一人在阁中独酌,押班还是莫去讨没趣”
郝随拧眉道,“媛姐儿?”
慕秋容点头道,“不错,官家对婵媛用情至深,她都去身两年了,官家仍是时常念起,*随身所携一香缨,也是媛娘旧物”
郝随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来回拂拭着手中绳拂,终是恻叹一口,“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他抬眸幽幽望着福宁殿中寂寥的灯火,只觉心间骤然腾起一股似曾相识的凄楚,不禁又想起那个叫做“卿涵”的女子,她不过是端捧了一腔挚情,为所爱之人跋山涉水,奋不顾身。而她付出的代价,是不明不白背上“惑主”的罪名,被迫弃离幼子,将自己锁在回忆中孤独地逝去。
他徒觉眼前温起一片模糊,慌忙佯作抬眼望月,勉力将眼中一汪酸灼悄然掩去。帝王天家,一个“情”字太过单薄,终究难敌妒恨与权欲的摧折。岁岁年年人不同,深宫中的恨情怨怼却早已没入轮回的封印之中。一轮圆月挂在幽黑天幕中,流泻出几许酽冽的无奈,荡漾在人间与冥河之间,将这雕梁画栋,丹垩粉黛悉数蒙上一层细碎的零落。
翌日傍晚,郝随寻了个借口出宫去,从大内宣德门一路向左,正是一片绮华的街市,正是过节,商贩们在家中歇整玩乐几日,这时亦出来支摊叫卖。大街上洋溢着融融喜乐,人人面上皆漾着新岁初始的蓬*朝气,郝随按辔徐行,眉间锁着一抹谨肃,他正待见一故人,时隔七年,他终是回来了。
这日,赵孝参携夫人进宫拜贺,用过晚膳二人才驱车回府。甫一入门,便听闻姑父王诜,这位倜傥风流的驸马都尉已在府中等候多时,二人一番品诗论画,不觉已是深夜。王诜见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赵孝参将姑父送至门口,正遇上郝随引着一中年士人向外走,见了赵孝参,连忙躬身唱礼。赵孝参抬眼看了看郝随身后那人,见是面生,便随口问道,“郝押班,这位是?”
郝随似乎一愣,眼中的慌促一闪即逝,旋即笑道,“回王爷,这位是媛娘老家的表亲,这几日刚来京师,臣念及他们几年未见,便斗胆引了二人相见,还望王爷恕臣擅作主张”
“表亲?倒未曾听她提过,”赵孝参又是一笑,“血浓于水,此乃人之常情,何错之有,郝押班严重了。二位何不再多坐一会?与媛娘叙叙旧话也好。”
郝随躬身道,“岂敢叨扰王爷。”
赵孝参笑着摇了摇头,下意识又觑那士人,见他一袭素袍,身材虽非高大,却是挺拔。这人眉目疏朗,拙朴衣衫亦难掩他渊雅气质,然却始终低眉立在郝随身后,不一语,显出几分极不相称的卑薄意态。
郝随又是躬身一揖,正欲告辞出府,却闻那素袍士人徒然开了口,“启禀大王,小人心中尚有一请,想了许久,还望大王成全。”
赵孝参却是一愣,他自知刘婵媛乃江南人,这人说是从家乡来京,竟说了一口标准的官话,他心中隐约有种说不清的狐疑,一时又难于说清,便应道,“但说无妨。”
那人仍是低垂双眸,“小人与媛姐儿失散几载,如今既然来了京师,也想接了媛姐回乡去若能得王爷成全,小人感激不尽。”
赵孝参又是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本王向来不喜强替他人做主,此事尚要看媛娘心中做何打算。”
他本是推脱之词,岂料那人两眼一亮,笑道,“有王爷此言,小人便放心了,此事私下也问过媛姐,她是说愿随我回去,横竖多谢王爷成全!”
赵孝参一时哑然,见那人乐呵呵随郝随出了王府,心中陡然撩起一阵落寞。王诜一直在旁缄默不语,此时忽然开口道,“这人似乎眼熟。”赵孝参道,“郝押班如今乃官家随龙,姑父何以不识?倒说眼熟。”
王诜摇头道,“我是说郝随身边那人,左右看着倒像一个人”
赵孝参奇道,“是谁?”
王诜捻须道,“先宰相蔡确之子,当年的正议大夫蔡渭,或许你是不熟,此人才学颇高,形容俊朗,亦好风雅,年纪轻轻便第进士,因是宰相之子,故避嫌不得授与高职,只得了正议大夫这等文职,然其人在京师却是名动一时,不知多少贵胄想把女儿许配给他。”
赵孝参兴趣迥然,笑问,“后来呢?”
“后来”,王诜撇唇一笑,“蔡渭娶了枢密使冯京的女儿,岂料好景不长,蔡确因诗谤得罪被黜新州,家眷族人皆受牵连,朝廷下旨缉捕蔡渭入狱审讯诗谤一事,他连夜弃官出逃,就此不知下落。”他颓然叹了口气,“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人生得意须尽欢,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
赵孝参心头一凛,喃喃道,“蔡渭他与媛娘又有何干系?”
王诜又是一笑,“老夫倒也不确定,只眉眼有些相似罢了,这世上容貌相类之人并不少,你也莫要过多疑虑,府里那姑娘,原是宫中之人,你瞒着太皇太后救她一命也算仁至义尽,如今她若不领你一番情意,执意要走,这样的人也不值你留。”他见赵孝参一副怅然若失之态,心中亦是不忍,探手拍了拍他肩头,轻声道“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好侄儿,听姑父一言劝,舍弃心中一股缠缚,人生便得快活,没有什么比活得自在更好的事,你姑父这一生也是错了许多回,到了这把年纪才参悟这重道理。”
王诜一语言罢,亦不再多劝,默然蹬马而去,赵孝参望着姑父渐渐湮*色的背影,心中油然染了一股悲凉,又掺杂着些许难言的焦忧怖惧,他兀自看得半刻,一时被夜鸟扑啦啦急掠而过的响动惊回思绪,他忽然转过身,从守门的侍从手中提一盏绢灯,踟蹰着步履,缓缓向后院厢房行去。他到底是要亲口问一问她,难道在她心里,即便没有那个人的存在,他仍是这般无足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