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迭变(2/2)
佛家是曰“是等则以,欲贪为本,贪爱同滋,贪不能止”,他纵然为天子,亦留不住那份难舍贪爱。那个曾走进他心底深处的女子如今已远逝天涯,他面上一如往昔平淡如水,一颗心却难剪对她的思恋,原来记忆亦是做不得准的,那渊碧池畔墙头的蔷薇开了又谢,花瓣凋零堕入尘泥,连同着他们之间那一捧灿若烟花的深情与憾恨。
皇帝勉强牵唇一笑,道,“二圣教训得是,是臣木讷,未解皇后一片心意,臣这就去坤宁殿探看。”二位贵妇人望着皇帝清瘦的背影轻轻转出阁门,不禁相视一笑。
御驾行至坤宁殿,赵煦甫一踏入殿门,便听得一阵尖利的嘈嚷之声。他凝目一看,见厅中一女婢正挨着责打,口中连连哀泣讨饶。张缨吩咐行刑的内侍道“狠狠打她一顿,这*,不叫她吃些苦头,怕是要坏了后宫规矩!”
胡苒烟在旁劝道,“置茶局本是风雅之事,何必咎此小事,坏了兴致总不好”
张缨撇撇嘴,正欲出言,却听门边内侍一声唱,“御驾到——。”
见皇帝信步踏入殿中,二位美人忙是躬身唱安。皇帝大婚之后,太皇太后见张缨这两年侍奉周致,又念及她是杨尚仪一手养大,便叫皇帝收了张缨充房院,封为美人。
赵煦左右一顾,并未见得孟菡,便问,“皇后何在?”
胡苒烟应道,“圣人方才微有不适,现下在寝阁小憩。”
“既是身子不适,何以还费力*持这些,”赵煦拧了拧双眉,心中倒徒然觉得轻松释然。见那挨打的女婢仍跪于一侧低低抽泣,又道,“皇后有孕须静养,你们这么聒噪做什么?”
张缨嗤道,“官家可是不知,都是这掖庭局的臭丫头搅了事!乖张失礼,笨手笨脚,生生摔碎了圣人珍藏的一只青瓷温翠茶盏。”
赵煦只觉奇怪,问道,“掖庭局的人怎会在此?”
那女婢引袖抹了抹脸颊,微微抬眸道,“禀陛下,皇后娘娘晚上置茶局,这批蜀绣案巾刚洗晾毕,李押班便命奴婢送了来奴婢一时大意撞翻了茶盏,求官家恕罪奴婢当真不是故意所为”
赵煦见那女婢眉眼似是熟稔,再细一辨认,原是慕秋容,他忍不住脱口道,“是你”
慕秋容见皇帝大抵认出她,心头又惊又喜,连连央求皇帝开恩恕罪。
张缨脸色一沉,上前扬手就是一记耳光,“你嚷什么嚷?不过一介卑微*婢,犯错在先,还敢斗胆向官家讨饶,我就说是教训得还不够!”她说着扬起手来,作势又要打。
“住手!”皇帝忽然启口,张缨一只手停在半空,愣愣转过身来,见皇帝冷眼觑她,“朕几时准你你动手了?”
张缨缓缓放下手,默然退至一旁。皇帝稍一低眸,探见地上几片零落碎片,颦眉道,“真是坏了兴致,这茶不饮也罢,”他微微侧,“刘瑗,明日差人再择一套上好的茶盏送来坤宁殿。”
刘瑗躬身称是,“臣知有一套玉花瓷芍药盏品相俱佳,与圣人最为相称”
赵煦颔道,“你看着办便是,”他抬眸扫了扫二位美人,“朕尚有要事在身,先行回殿去,叫皇后好生歇养。”胡苒烟和张缨互看一眼,只得垂了头应声称是。
皇帝转身步至门口,忽然又回眸淡淡道,“慕内人,你随朕走。”
殿中几人闻言皆是诧然,慕秋容跪在原地怔了半晌,还道自己是在做梦,听刘瑗在旁道,“慕秋容,愣什么?还不快走?”
慕秋容一个骨碌爬起身来,口中忙不迭谢恩,喜滋滋跟出殿门。胡苒烟与张缨皆是愕然立在原地,岂料皇帝来一趟坤宁殿,尚未尝一口茶汤,连皇后的面也没瞧一眼,就这么干净利落说走就走了。翌日,皇帝命慕秋容回福宁殿听差理事,并擢升其为“殿直”。慕秋容本因犯错没入掖庭局服役,一夜之间便升任御前“殿直”之衔,艳羡嫉妒的人自是不会少,张缨更是心中不平,本想着借机羞辱慕秋容,竟未料叫她因祸得福,只觉又恼又悔。她心下暗忖,慕秋容美貌娇妍,皇帝若是看*,要收了她做房院自是举手之事,如今却只升她任福宁殿殿直,如此想来,倒令她生出几分疑窦来。
时年十二月己未,皇帝亲降手诏,命章惇除【1】资政殿学士,吕惠卿复中大夫,王中正复遥郡团练使。此诏一出,即刻在朝中激起惊涛骇浪,朝中台谏官皆为旧党臣僚,不断上奏皇帝攻讦这三人乃阴邪奸佞之辈,万不可复用于朝。给事中吴安诗拒书章惇任职录黄,中书舍人姚勔不草吕惠卿、王中正擢升告词。皇帝皆不理会,两日后又降诏,命一切授命差遣依前降指挥,任何人不得抗旨。
近日接连飘了几场雪,京师汴梁处处蓄着厚厚的积雪,雪霁初晴,白雪在阳光照耀下泛着惨淡的寒光。官员们清早上朝,踏着洁白的雪毯缓步而行,在紫宸殿前方留下一溜深深浅浅的脚印。吕大防踱着慢步垂而行,他这一趟出京归来,朝中竟有了如此大的动响。章惇除资政殿学士,昭示着这位新法干将即将重归朝堂,皇帝有心继述“熙丰”之志,辞旧臣,进新人已是势在必行之举。章惇性子刚直朗硬,对新法实施又犹为执着,当年深得神宗与王安石重用。元祐间眼见着新法悉数被毁,心中定然郁结不平之气,此次回朝,恐不会轻易罢休。一念及此,吕大防不禁打了个冷颤,只觉阵阵寒风扑面袭来,似犀利刀锋般撕咬着他的脸颊。太皇太后的嘱言又浮于他脑海中,他早知这一日会来,却未曾想到来得这么快,或许,是时候该为自己寻条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