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迭变(1/2)
秋去冬来,转眼已是岁末十二月,自九月宣仁高太后崩逝以来,短短几月间,朝中局势虽无骤变,一股潜伏已久的暗涌却早已蓄势待,两月前,皇帝不顾诸执政反对,亲擢十名内侍担承禁中要职,此举一出,明眼人皆晓皇帝心中属意。早有些人在低眉敛默中迫不及待,皇帝亲涉庶政,亟待另择一番人复行“新政”,此亦是他们谋势上位的好时机,譬如礼部侍郎杨畏。
杨畏于神宗时,以所著书拜谒王安石、吕惠卿,尊崇朝廷新法。及至元祐初,高氏欲启司马光为相废新法,畏又言“闻用司马光,世人皆相贺,其盛德如此。”是故人称“杨三变”。元祐年间,杨畏面上与诸公皆友善,暗中却助吕大防攻讦刘挚,待刘挚罢相之后,高氏欲用范纯仁替相位,杨畏深谙吕大防与范纯仁不合,遂又妄议范纯仁。宣仁太后崩逝后,吕大防见杨畏是条善咬人的好狗,便力排众议,一力擢其任礼部侍郎。
元祐间,当先帝新法悉数被毁,新党领袖蔡确被流逐岭南,大批新党官员遭清洗罢黜,以莫须有的罪名流徙边鄙之人亦不在少数。而杨畏,以他得心应手的左右逢源之态,以及恰到好处的附和逢迎之辞,在朝势更迭的十年间一路扶摇直上,平步青云。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好官须由我为之,如今时势待变,他“杨三变”又岂有不变之理?
杨畏寻思了几日,一直不敢贸然进言。直至三天后,吕大防受命为山陵使护送宣仁高太后灵柩出京,吕相爷领着一干人马刚出京城,杨畏便上了长长一道奏疏,称“神宗皇帝更法立制,以垂万世,乞赐讲求,以成继之道。”希望皇帝多做考量,以承袭先帝之志为美。皇帝看过奏辞,立即私下招其于紫宸殿偏厢独身入对。
杨畏头一遭受皇帝单独召见,自是于兴奋得意中又添得几分惶谨。他恭恭敬敬遽步入得偏厢阁中,见皇帝正静静地垂观书,桌案上一盏茶汤腾起袅袅水雾,弥散在阴冷的空气中,迷蒙了那少年渊深的双眸。杨畏偷眼望了片刻,只觉膺间忽然紧了一紧,他连忙低下头去,躬身唱了声“官家万福”。
皇帝缓缓抬起脸来,轻声道,“杨卿不必多礼,”见杨畏拘谨地站起身,端了一脸郑色,倒是不见平日胁肩谄笑之态,赵煦不禁一笑,又道,“杨卿前日所呈札子,朕已细看过,卿所呈极是,今日召卿来此,亦是欲闻其详,杨卿大可直言不讳。”
杨畏听闻此话,不觉心头一阵窃喜,忙腆脸道,“谢陛下赏赞,臣食朝廷俸禄,仰承圣光,自当尽心竭力报效陛下。”他稍稍一顿,脑中一番忖度,端直身子道,“臣启陛下,先帝神宗躬神明之德,有舜、禹之学,凭几听断,在位十九年间,凡礼乐法度惠遗天下者甚备,及至陛下冲龄践祚,宣仁圣烈皇后垂帘,用司马光尽毁先帝法令,尔后吕大防据相之位愈六年,陛下春秋既长,大防等仍专意垂帘之政,未尝建议陛下亲政,当国日久,群怨交焉。虽宣仁皇后尝有复辟之志,然九年间*祸国,上叛先帝君亲之恩,下背师友之训,外则怯夏国蛮贼,内则逐先帝故臣,是故元祐以来,府库空虚,边事渐惫”他说至此处停了口,又抬眼偷觑御座,见皇帝白皙的面庞愈阴沉,杨畏一时猜不透圣意,只好惴惴垂缄默而立。
沉默片刻,忽闻皇帝启口道,“说下去。”
杨畏抬起头,见皇帝面容冷峻,眼中却显了几分鼓励之色,顿觉倍受鼓舞,又朗声道,“陛下天纵英明,笃仁纯孝,如今得以亲揽政事,自是可继先帝之道,振先帝之法,”见皇帝微微颔,杨畏心中更是得意,又接口道,“陛下,吕大防居相位日久而无所为,又与台谏官阴相党附,同列大臣,一不合意,则讽谕击逐,专己自任,人莫敢言。陛下如今欲复新法,应先逐大防以破大臣朋党,再擢先帝旧臣以备进用。”
皇帝放下手中书卷,微微一笑道,“朕素闻你与吕大防相善,这礼部侍郎的职衔,亦是得大防所助才坐得安稳,卿方才一番劾奏,岂非背弃恩相之举?”
杨畏自认一席话正中天子下怀,岂料皇帝忽然出此一言,他转了转眼珠,凛然应道,“臣一心只效忠陛下,又岂能因一己私欲朋比为奸,弃天下道义不顾?”
他杨畏登进士第以来,何尝没有过信义与抱负,只是经年的朝事更迭,宦海*叫他最终识得为官之道,先帝执政之中,为信义坚守如蔡确,惨遭流黜;为抱负执着如章惇,亦落得被夺职赋闲的下场,前人教训就在眼前,他杨畏不愿坐以殉道,熙丰年间,他尊崇王安石,吕惠卿,至元祐间,他弃新学而依附司马光,司马光卒后,他又忙不迭巴结吕大防和苏辙,谄媚逢迎,背信弃义于他来说早是习以为常,如今多一个吕大防又何妨?是动荡的时局逼迫了他,亦因此成就了他,人生为己,天经地义,他略一低眉,探见身上一袭绯袍在光影间愈红得耀目,只觉心中全无一丝愧赧。
皇帝闻杨畏此番诡辩,心中只觉可笑,面上仍不动声色,“卿适才所言甚是,朕有意进先帝故臣,只尚不知谁人乃可用之才。”
杨畏想了想,忙是对曰,“陛下圣明,说及可用之人,依臣之见,当数章惇、安焘、吕惠卿、邓温伯、李清臣几位,一路追随先帝力行新法,皆高才栋梁之士,其中当以章惇最为卓绝,其人性子豪俊,博学善文,熙宁间受王安石所擢,用为编修三司条例官,协助推行新法;又受命察访荆湖北路,平蛮三年有余,开拓境土数百里。其后得先帝赏识,历任三司使及枢密院签事,于理财与兵制上皆赋才干,实乃宰相之佳选,”他一壁说,一壁从袖中摸出一本奏册端捧手中,“诸公行谊,及先帝所建法度之意,臣皆一一详述于此,请陛下御览。”刘瑗接过奏本,呈于皇帝御案前。
“章惇”皇帝轻声复念这个名字,脑中不禁浮现一中年士人模样,他身形挺拔,风姿俊逸,双目炯炯如炬。其时司马光柄国,欲废黜新法,章惇为保新法在朝堂之上与其据理力争,司马光迂阔顽固,章惇辩至急处,直斥光曰“村夫子,无能为。”此言激怒了帘后听政的太皇太后高氏,旧党更是难忍领袖司马光遭辱,一时间劾奏纷至沓来,说章惇“明目张胆,肆为辩说”,章惇因此落职,携着满腔遗憾与不甘离开了京师汴梁。
皇帝斯时仅十岁,虽是年幼,然章惇在殿中以孤身之力抗辩群臣的一幕,于他心中留下了极深印象。他当年尚不知这人何以如此执拗大胆,在太皇太后满是阴霾的目光下,在保守派此起彼伏的弹劾声中,在昔日战友悉数被罢逐的境况下,他依然固守最后的阵地,敢言敢当,毫不畏怯,似乎完全不知“逢迎”二字如何书写。随着年岁渐长,从旧党臣僚对其只言片语的攻讦之辞中,赵煦仍能读出这个“新法斗士”对信仰始终不渝的信念,是忠诚,是坚守,是那句“知其不可而为之”。他紧紧握住案前那奏本,心中蓦地涌起一阵动容,徒觉手中那奏本愈烫灼起来。
杨畏见皇帝若有所思,又道,“先帝所倚重的执政当中,先宰相蔡确已于今岁正月卒于新州如今若说堪当大任者,诚非此公不可!”
皇帝信手翻开那奏本,见其间字迹密密麻麻,篇幅甚阔,遂道,“卿之言甚合朕意,章惇此人确是奇才,至于其他,尚待朕细看过此本再做忖度,今日进对,卿私下莫要多做议论为好。”
杨畏忙连声称是,见皇帝看似淡漠的面颊上似乎漾着掩不住的振奋,只觉此行目的已及大半,他入殿时自是怀揣一抔忐忑,此时出门却是步履轻盈。他谙晓方才一席话已是搔中了痒处,太皇太后崩逝,吕大防失了靠山,罢相外徙亦是必然,他杨畏不过提早送老丞相一程,这一来,给皇帝搭好了台阶,又向章惇卖了个顺水人情,往后只看他章惇以何等职衔谢他。一念及此,杨畏不禁得意地掳须一笑,他早是念着一尝紫褶披身的滋味儿。
这日晚上,皇帝陪着太后和太妃用过晚膳,正欲回凌云阁细看杨畏所呈奏本,闻刘瑗在旁轻声提醒道,“圣人亲自备置了茶局,又请了胡美人与张美人作陪,望官家过阁赏个脸。”皇后孟菡已有三个月身孕,因常是害喜,太后便免她参与宫中饮宴,于阁中好生歇养。皇帝玄眉微蹙,垂眸想了想,低声道,“传话去坤宁殿,说朕今日尚有政事待看,叫她们不必等。皇后有孕在身,还是悉心将养为善,无须费心劳动此等细事。”
刘瑗颔称是,正欲传话下去,但闻向太后轻声笑道,“官家勤于国事不假,倒是不解女儿心事,菡儿如此尽心,又岂是仅仅邀官家去饮茶?”见皇帝面有疑色,又故意沉了脸问,“官家是有几日未去过坤宁殿了?”
赵煦顿了顿,答非所问道,“臣近日确乎有要务缠身”
朱太妃在旁淡淡一笑,道,“皇后心念官家,单凭这份情意,官家也应去相陪才是。”
赵煦一抬眸,见太妃又微微向他点了点头,心中不禁暗叹一口。那女子是他明媒正娶的皇后,是他名义上的妻,她文静娴淑,虽是年长他三岁,然每于他跟前,倒是更蓄储着些许绵娈的羞涩,她用闪烁的温存承接他眸中莫名冷意。成婚以来,他待之以礼,敬其如宾,然而漫漫长夜,她终是无力温暖他怀抱。念及她如今怀有他的骨血,赵煦徒觉心头一软,他的诸般烦恼,不过源于自己心中一段痴缠眷恋罢了,于她又有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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