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情绊（1/2）

皇帝甫入殿门，便听得一阵凄凄哀泣，是他熟悉的声音。赵煦低眉一眼探见刘婵媛痪在地上，清秀的小脸已遍是泪痕，荏弱双肩微微颤抖，他见她脸颊并无红肿，心下稍安，眼神触及她纤手，竟是叫他吃得一惊。她一双葱白柔荑此时已伤痕累累，指节间遍是鲜血，染红了腕间轻薄的罗袖。太皇太后竟对她施拶夹之刑。

“住手！”皇帝怒了，他并步上前，扬腕推开旁侧那侍从，俯身将她揽在怀中，轻声唤道，“媛娘，媛娘”

刘婵媛已是痛得精神恍惚，她微启双目，见是他，便虚弱一笑，轻声道，“官家奴婢，奴婢未曾乱说一字官家慎言切莫惹娘娘动怒”

赵煦喉中蓦然泛起一阵酸哽，只觉心头疑虑顿消，虽是周身毛孔卓立，一颗心却极尽温澳缠绵，只紧握着她手腕，恁是难吐一言。

太母见皇帝寻了来，冷笑道，“官家倒是消息灵通。”

赵煦起身行至太母跟前，躬身一揖，道，“太皇太后，此事是臣授意，与刘殿直无关，求娘娘宽恕刘内人。”

太母凝神瞪着皇帝，“本宫只好奇，到底是何物事，让官家使出如此鬼蜮伎俩欺瞒老身！”

赵煦低声道，“臣知错，只求娘娘息怒。”

太母挑眉道，“喔？官家何错之有？”

赵煦心知再瞒无益，若俯首认错，或许还能救她一命，遂抿唇道，“娘娘若不喜臣谙究‘熙丰’之事，臣日后定不再染指一书一卷。”

高氏探出皇帝语有不甘，心中甚怒，扬声道，“官家此言差矣！并非老身不喜‘熙丰’，只此间歪理邪说坏了天下法度，官家多读无益，执政进呈‘三朝宝训’，其中皆祖宗贤德之法，开百年太平盛世，官家可曾勤读细忖？老身良苦用心，官家可曾真心揣识？”

赵煦见太母盛怒，心中暗骇，遂垂眸道，“臣知错，往后不敢再犯”

高氏鼻中冷哼一声，见皇帝颓然而立，意态甚是可怜，便也未再多言。她生平最恨被人公然忤逆，当年神宗弥留，她本想扶持政见保守的次子赵颢登位，谁知宰相蔡确和枢密使章惇先发制人，乘着皇帝还有一口气，立下遗诏，拥六皇子赵煦为帝，坏她好事。高氏盛怒之下，借废黜“新法”之机，一手罢了蔡确宰相之位，将其流放去新州。如今此等卑微小婢，居然也敢仗着皇帝庇护，公然同她作对，她委实咽不下这口气。皇帝尚未亲政，横竖这大宋的天下仍是她说了算！

高氏扫一眼皇帝，道，“既是知错，官家早些回去用功便是，莫再惹老身*心，”她又一拧眉，吩咐左右道，“来人，把这*+婢拖出去杖责五十！”

赵煦心下一惊，杖责五十，便是七尺男儿亦难捱此刑，太皇太后此举无非是想攫她小命。他心焦如火，脱口道，“太皇太后！是孙儿犯错，孙儿甘心领罚，刘内人只是遵旨行事，求您饶了她！

高氏又怒，“事君应以君敬，官家一时糊涂犯错，这*++人非但不劝谏，还暗里纵容行事，上惑圣听，欺瞒本宫。如此居心叵测，大逆不道，教本宫如何饶她！”太母又一扬眉，喝道，“还不给我拖出去！狠狠地打！”

皇帝见那两名侍从，一左一右箝了刘婵媛双腕便向外拖。他又急又恼，一步上前挡了那二人去路，“放开她！”

两名内侍见皇帝双目圆睁，声色甚厉，皆觉骇然，二人愣眼相顾一回，惴惴松了手。此时向太后和朱太妃亦闻讯赶来，见殿中狼籍满地，皇帝和太母横眉冷对，一时也不知如何劝言。

高氏撇了向太后一介冷眼，“瞧瞧，这就是你挑的人？”

向太后扫一眼瘫倒于地的刘婵媛，垂了双眸道，“是臣妾识人不慎，太皇太后恕罪。”

皇帝本想刘婵媛是太后亲择之人，向太后总不会见死不救，如今闻向氏此言，自知无望，他见刘婵媛脸色苍白，已是奄奄之态，心头猝然腾起一阵灼痛，亦顾不得天子之尊，一个屈膝俯身跪地。

众人皆惊，未料皇帝竟如此失态。

“太皇太后，孙儿知错了，真知错了以后不敢了，求您，只求您放过刘内人，她是无辜的孙儿求您，求您”他低俯于地絮絮哀求，双眸死死瞪着地面，额间冷汗不迭而出，只觉一颗心在膺中狂跳不止，似是要跃膛而出，地面寒意丝丝从他指尖渗入，同躯中那股炎灼糅杂交击不止。

隐忍，于他来说，已从品格成为习惯。六年来，太母任用旧臣废黜新法，他可以忍；众臣尊崇太母，视他如儡影，他可以忍；他的生母受人压制，屈居人下；他亦可以忍而如今，他用一腔柔情温活的爱意，是他孤孑心陲上顽强萌破的雏菊，她似乎与他一般坚韧，一般执着，是故他不能任由她遭人折损，他终是忍不得。

陈衍忍不住插口道，“官家宅心仁厚，难免有惜玉之心，不过嘛娘娘这么做也是为恭保圣躬，官家不如早些回去歇息，莫叫太皇太后难做才是。”

陈衍这几年仗着高氏宠信，暗中交结朝臣，揽权逐利，皇帝早有耳闻，又闻他出此谩言，赵煦骤然怒气冲胸，“退下！朕与娘娘说话，几时轮你插言！”

高氏见皇帝居然为了一介卑微婢女，不顾帝尊，当着众人向她下跪乞饶，心下愈发怒不可遏，她横眉厉声道，“官家！你是天子，岂可如此不识大体，自辱圣尊！叫老身如何放心把这祖宗基业交予你！”她又冷冷一哼，“圣人有云，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老身言已至此，官家好自为之！”

此言一出，殿上众人皆一凛，太母此语正是警示皇帝，若再如此顽悖胡纠，她大可另立新君。赵煦本是热血沸腾，此刻却似挨了一头冷水，勉力动了动双唇，喉中却难出一声。朱太妃在旁愣了半晌，这会陡然醒了神，连忙奔至皇帝身边跪倒，“太皇太后息怒！官家年少不经事，一时无心说错了话，求娘娘宽恕！容臣妾送官家回去，好生劝谏”

“好好管教你这好孩儿！”高氏冷冷扫朱氏一眼，又撇一言，“上梁不正下梁歪。”

“谢太皇太后。”朱太妃俯身又拜，转眸示意随身侍从，“快，送官家回福宁殿。”

两名随侍上前架了皇帝便往外走，赵煦蓦然一惊，恼道，“放手！滚开！”他开始拧身挣扎，内侍二人擒了他双臂，又不敢过力，只怕伤了皇帝，太妃眼色一沉，低声道，“给我抓紧他，还不快走！”

皇帝仍不甘心，一壁拧身一壁赖着双脚，口中还连连嚷着，“放开！放手！朕不走太皇太后，求您饶了媛娘吧，求您饶了她，朕求你”

刘婵媛恹恹斜躺于地，听着皇帝断续哀唤渐行渐远，心下不禁一阵憯恻。他是羽翼未丰的雏鹰，无力呵护巢畔初绽的野薇，然而凄风冷雨中，她仍甘愿倾吐一味幽香，只为换他宛然微笑。他曾笑她心浮气躁，须摄心为戒，可他素腕轻抬，看似清白无辜，施施然攫去她一颗心，是故于她，齑身粉骨亦值得。

暮色四合，星月黯淡，朱太妃步履匆匆踏入福宁殿。行至寝阁门口，见两名内侍神色惶然地守在门外，阁内不时传来呯砰响动，还伴着几声心有不甘的嘈嚷。太妃无奈摇了摇头，示意那内侍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