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关雎(2/2)
赵煦头也不抬,淡淡道,“不必。”
她仍心有不甘,又道,“昨日绢扇一事落局尚安,听闻辽使今日亦欣然返邦,不知官家还有何事忧心?”
“你怎知朕忧心?朕心甚悦。”他忽然应声,仍是目不斜视,顿了片刻,又道,“绢扇一事,若非刘内人临危献策,又岂会乾坤扭转,化危为安?”他端坐起身,似乎一笑,“刘内人真是‘英才过管乐,妙策胜孙吴’,朕如今才识得这一层,恐是折损了你。”
刘婵媛听出他话中有话,心下讶然,又不知何处惹了皇帝不悦,只垂额赧道,“官家过誉了奴婢只偶生拙策,多亏三大王妙手丹青,化污为琼,尚能不辱御迹”
赵煦前晚见那二人鸳影成双,本就心中妒燥,此时听她又提赵孝参,更是妒怒交杂,他一撇唇角,假作不经意道,“朕这三哥风流倜傥,翰墨精绝,刘内人窈窕佳人,冰雪聪明,你二人一个献技,一个献策,真真神谋化力,天造地设。刘内人能得三哥指点,想必丹青之技定是颇有长进。”
刘婵媛愈发蒙了一头雾水,低声嗫嚅道,“奴婢惶恐,奴婢与三大王没没什么大王只对奴婢稍加指点”
“稍加指点?”他忽然扬声道,“‘稍加指点’用得着手腕相依,送眼流眉?”他终于回眸探她,眼中噙一抹涩笑,酸苦难辨,见她满面愕然,又冷添一语,“你不必否认,朕都瞧见了。”
刘瑗见皇帝居然翻了醋坛,当年御座之上,那沉默忧郁的清秀孩童,如今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岁,他暗觉有趣,不禁漏了一声窃笑。
“刘瑗!你笑什么?”皇帝忽然喝道。
刘瑗忙吞了笑脸,应道,“回官家,臣是觉得官家说得甚是,甚是”
赵煦顿了顿,又道,“你去迩英殿一遭,把前日朕读过的那两册“宝训”取来。”
刘瑗苫眼铺眉道,“官家午间不是才说今晚读‘贞观’,怎的这会又要观‘宝训’?”
赵煦横眉道,“朕叫你去便去,哪儿那么多话!”
刘瑗心知皇帝嫌他在此碍事,心中不觉又掠过一阵暗笑,忙应声急急出得门去。
刘婵媛早已在旁红脸懵了半刻,暗忖皇帝定是探见昨晚偏厢之事,只觉百口莫辩,又羞又躁,她委实怕他误会,见他正上了气头,一时又不知作何解释。刘瑗领命出了门,阁中只留他二人独处,见皇帝方才嚷了几句,这厢偏又静下来,想是等她引咎自责。婵媛柳眉一横,道,“奴婢知错了,官家息怒。”
赵煦假作讶异,“你有何错?朕怎不知?”
婵媛躬身一福,“奴婢不当点画那绢扇,还劳烦三大王躬亲赐教,奴婢惶恐。”她偷觑一眼皇帝,见他亦凝神看她,婵媛只觉心中油然腾起一股委屈,她顾不得避讳,只深看他清渊双眸,低声道,“奴婢与三大王,确无无”她亦不知该用何言辞来表叙她与赵孝参之间的牵系,只涨红了一张脸,低垂双睫。
他见她如此情急羞惶,心下得意又好笑,适才那一袭深情顾盼,更叫他胸间妒怒释去大半,又见她此时低垂螓首,香肩微颤檀腮彤,娇颜生羞惹人怜,似乎搜出满腹勇气才吐了方才一句释言。他的心忽然就融化了,荡漾在她温然眼色中,品着她蜜色的婉娈笑意,只觉云海晴川,红尘烟雨,他无力对她言一个不字。
赵煦挑眉一笑,道,“功必赏,过必罚,你要我如何罚你?”
她仍低垂双眸,低道,“奴婢听凭官家处置。”
“所谓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刘内人心浮气躁,定力尚乏,想来手书‘楞严’一卷最善。”他起身行至书架旁,探手拣得一卷书来,回身递与她,“拿去”。
刘婵媛赧然接了那书册,定睛细看,正是“楞严经”。她携了那经卷,又拾得毫笔笺纸,乖巧地在旁侧小案上凝神抄撰起来。抄得片刻,闻他脚步轻轻近她身畔,一阵恬淡的龙涎香从身后袅袅袭来,她徒觉周身漾起一股难言驿动,期待中又藏着几分本能的抗拒。他静立于她身后,敛默而视,不言不笑。她魂不守舍地渐续行笔,思绪已被他散澹笑意冲得七零八落,他真是说中了,她心浮气躁,定力尚乏,然而,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他或许不知她一腔柔绪,偏还谑她轻浮心性,要手书‘楞严’,摄心为戒。
她正是神思不属,却听他淡出一语,“抄错了。”
婵媛这才回了神,慌忙垂眸细察,来回校认过几行,亦未见差错,她心中甚奇,只道他又要出言揶揄,遂低声道,“奴婢眼拙,请官家指正”
话音未落,便见他探手攀*纤腕,修指顺着她薄罗衫袖绵延而下,渐至轻覆她柔荑,她早已将他指尖的温存铭镂于身体发肤,那龙涎贴身而来,冉冉惹惹,噬骨**。她忽然觉得,纵是前途有再好的桃源碧水,她亦不愿远走跋涉,他在她心上略施情蛊,如影随形便是她唯一归宿。
“分明就错了”他轻笑一声,柔柔擒住她纤荑,轻轻提腕,提转按捺,笔笔真切。毫峰辗转素笺之上,轻缓而温柔,逶迤字字缠绵。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诗成笔落,他仍握住她手不放,待她恍然回眸一瞬,绯红檀腮与他浅淡薄唇不期而遇,淡日青空,柳云轻絮,他在她侧颊轻轻一啄,似是江上白鹭,点染碧水而过,恁把流波滟潋,换做相顾无言。还需说什么呢?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将脖颈柔柔搁置于她香肩一侧,软声笑道,“你这腕子已沾了龙气,往后除了朕,谁也握不得。”他语声缱绻,似乎还有几分娇痴,她心头一怔,原来他介意,他情妒,他不甘,他终是关念她在乎她。她抬了盈盈双眸,淋漓极致地笑看他,翠鬓潋桃花,恋影深深立。他是豢养她青涩+爱恋的良饲,所以,嗔语蛮言亦是深情。
许多年后,在无数个寂寥凄孑的深深长夜里,在无数次摧心裂肺的恣欲争夺中,她仍能清晰地忆起,那少年看似浮光掠影却暗诺执情的柔吻,他酝织满怀风光月霁,为她书一阕“关雎”。人生太短,情路犹长,烛影摇红当日事,吟君旧句魂欲消,这一生阴阳两隔,能否换得下一世磐石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