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关雎(1/2)
翌日清晨,宋廷还赐辽使二十柄青绢摺扇,其上御题“百年通好”四字,又于留白处点染墨梅,书画相依,意韵清雅。辽使得见此扇皆盛赞不已,又念宋廷以书画寓两邦情谊,于满意中又添几分得意,自是千恩万谢几回,携了一匣青绢扇眉欢眼笑地踏上归辽之途。
这日下午,杨尚仪差张缨携几名女史,往福宁殿东厢怡文阁掇整旧籍。阁中所藏书册皆为当年神宗御用,因先帝猝然崩逝,之后朝中忙于废新法,平边事,尚未得空为神宗建立御藏殿阁。这回辽使来朝,携那先帝所赐绢扇,倒令高氏念及去身已有六载的长子赵顼。她至今仍记得,他初诞时清亮的瞳仁儿,他曾是多么温恭谦逊又充满朝气的男孩儿,何以长成之后,竟任用奸佞启用“新法”,忤逆祖宗圣制不说,还大肆用兵,搞得朝廷内外皆无宁日。
高氏家系北方官宦贵胄,眼见着家族故交因反对“新法”,一个个被儿子悉数贬出朝廷,她这做*除了嘴上劝谏,也委实难有实质作为。祖制向来严禁后宫干政,这一点,她还是时时铭刻于心的。直到神宗崩逝,她垂帘摄政,进用旧党,废黜新法,她素来不谙什么“富国强兵,收复幽云”,她只知“祖宗之法不可逆”。神宗竭一生心血推行“新法”,如今遭她覆手尽废,黄泉之下,他定会恨她,但她总不后悔,她不愿儿子背上“逆祖誷宗”的骂名。高氏居之不疑,这是她爱他的方式。
如今新帝渐长,前朝旧事也总该寻个落脚之处,高氏开始筹划为神宗建御藏之所,于是命杨尚仪将福宁、睿思二殿中先帝御用御制书册收掇齐整,暂置于宝文阁,待新殿阁建成,再皆数迁藏。高氏突生此念,其实另有他因,她自知孙儿赵煦有心承袭神宗遗志,想那怡文阁所藏旧籍,颇多关乎新法邪说,若不意叫皇帝瞧见,总是不必要的麻烦。这日下午,高氏正是得空,昨日绢扇一事搅了她整宿好梦,幸而终是去危达安,今晨辽使离宋,她心中自是安释许多。高氏忽然心头一动,遂唤了内侍梁惟简来,传诏摆驾福宁殿。
刘婵媛正于怡文阁中理事,见一黄门来报,说太皇太后诏刘内人正殿问话。阁中几人皆是一愣,此时官家不在殿中,太母怎会突然驾临。婵媛心下暗惊,只怕是绢扇一事又生变故,她丢下手中书册,提心吊胆随那内侍向正殿行去。
高氏正坐于殿侧交椅上饮茶,她身裹一袭玫瑰紫撒花金缎掐边绫衫,梳着典雅的回心髻,鬓色乌青润泽,应是精心染制过,发髻正中攒一支鎏金真珠凤钗,那凤鸟作正欲腾空之势,昂首散尾,形姿矫健婀娜,凤尾上所镶宝石真珠,在阳光渲映下放出夺目光辉,衬着她一双森冷凤目,呼之欲出她渐至衰竭却不甘雌伏的*,叫人不敢凝目而视。
待刘婵媛恭恭谨谨行过礼,高氏这才缓缓放下手中茶盏,凤目微抬,顿了半刻,忽出一语道,“你叫刘婵媛?”
刘婵媛心头一紧,忙应声道,“正是,太皇太后。”
高氏凝眼细看面前这小婢,见她身形窈窕,姿容秀丽,一身杏子红薄罗宫衫,更衬得她似出水芙蓉,亭亭玉立,清丽而娇姹。太母一抿唇角,又道,“听闻你是得太后亲择送了给官家,老身这媳妇儿,还真是生得一双慧眼,”她又轻笑两声,接言道,“但凡她瞧上的丫头,必能入得官家御眼先帝是如此,到了我这孙儿,还得仰仗她识人,看来,老身这昏眼浊目的,横竖是猜不透官家心思啰!”
婵媛听出高氏言有他意,一时又不知如何应对,只好低垂粉脸,缄默而立。
高氏见她满颜恭肃之色,又道,“你不必紧张,本宫今日叫你来,为赏不为罚,昨日那绢扇一事,你献策有功,本宫素来赏罚分明,自不会亏待有功之人。”
刘婵媛躬身应道,“能为二圣分忧,奴婢甚幸,不敢贪赏。”
高氏撇唇一笑,又道,“你想要什么,但说无妨,不必顾虑。”
刘婵媛念及秋容仍被困暗房,便支吾道,“奴婢确有一请,只奴婢不敢说”
高氏抬眼,“说。”
刘婵媛一咬牙,俯身跪下道,“奴婢别无他求,只想求娘娘饶慕内人一命,”见太母脸色有变,她又道,“昨日秋容私启檀匣,奴婢在旁未能及时劝阻,亦难辞其咎,娘娘宅心仁厚,不计奴婢之过,如今绢扇一事落局尚安,还望娘娘圣恩浩荡,能宽恕慕内人一回。”
高氏鼻中哼了一声,“你倒是挺重情谊,几次三番替那*求情,”如今困局已解,她盛怒亦释,见这小婢言辞恳切,倒也心软。高氏顿了片刻,忽然心生一念,她又换了笑脸道,“既然如此,老身便卖你个情面,留那*婢一命,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该罚仍要罚。”
刘婵媛闻言,自是惊喜交加,忙连声谢恩,她亦为料得,太皇太后竟说“卖她情面”这般言语,她一介卑微小婢,又岂敢当得!不觉又是一阵惶惑。正是恍惚间,又听太母道,“你起身吧,到本宫跟前来。”
高氏又上下打量她几回,问道,“侍候官家,可有难处?”
刘婵媛心知高氏此话是探试她与皇帝相处境况,她亦知太母对官家管教甚严,不愿皇帝过早亲近女色。她一番思忖,低声道,“奴婢蠢拙,幸而御前行事,常有张殿直和刘殿头悉心指教,尚且未惹得龙颜愠怒。”
高氏挑唇一笑,缓出难得温熙言语,“官家年岁尚轻,心性未定,你们做奴婢的,要遵守本分,尽心侍奉,不得调谑戏弄官家,老身受先帝遗托,保佑圣躬,重责在身,虽*挂心,总不能时时从旁关念,唉!官家岂知老身心意哟!”
刘婵媛见素来跋扈的高氏,竟也有如此黯然无奈一面,想她纵是再严苛,也总是为官家好,她心中生出一脉柔涟,遂道“娘娘如此深情厚爱,官家定是铭刻心间呢。”
高氏一笑,意味深长,“你这么肯定?”
“这”刘婵媛脸一红,徒觉自己失言。
高氏亦不多问,兀自道,“往后侍候官家,多留些神,官家读了何书,喜好何物,常言何事,细心体察,才能谙识圣意,”太母笑瞪着她,眸中是不容抗拒的命指,“本宫见你也是灵便人儿,往后得空常来寿康宫里走走老身素来不亏有功之人。”
刘婵媛心下骤然拂过一阵寒意,她这才意识到高氏方才那句“卖她情面”其中深意,世上并无白送的人情,亦有些人情,由不得你拒绝。她拜别高氏,一途恍惚回了怡文阁,只觉心间冉冉洇开一片阴森霾雾,诡笑着遮了当头骄阳。
晚膳过后,杨尚仪传命,福宁殿御前“书省”慕秋容垢污御迹,忤逆圣尊,逐掖庭局服役,三月为期,其职由殿直张缨暂替。刘婵媛闻讯,心中尚且稍安,看看时候不早,便去凌云阁备墨焚香。这回太母肯手下留情已是万幸,只愿秋容本分做事,莫再引火烧身。她一壁想着,眼帘又浮现太母眼梢那抹耐人寻味的笑,心中又是一凛,只觉手间攥着的那枚墨锭也愈发显得寒凉入骨。
戌初刚过,皇帝步履匆匆踏入凌云阁,刘瑗仍是一脸恭驯紧随其后。刘婵媛忙躬身唱安,皇帝也不看她,只淡淡“嗯”一声,兀自坐在案边拈一册书来看。她也不知是否该当起身,待了半刻未闻皇帝后话,只好抬眼偷觑,探得刘瑗丢一介眼色,这才惴惴起身退至旁侧。
皇帝今日穿一领雨过天青实地子绢衫,因天气*,他未戴纱冠,额上只着累丝镶宝碧玉小冠,冠上珠石映在椽烛跃动的光影下,吐着幽冷笑意。他微垂额首,玄眉似蹙非蹙,双眸怔怔盯着书卷,恁是半晌也翻不过一页,似是有心事,又不愿叫人识得。刘婵媛立在斜侧,见那一袭天青色衬得他半面侧脸更显清秀,在这个角度,她只能捕捉到他渊深一目,滤过雾般柔光,透着些许忧孑的任性,叫人心生爱怜却又不敢亲狎。刘婵媛徒然升起一脉绵澜,温绪柔肠在心间几番辗转,终是忍不住。
“官家可是干渴?奴婢去点盏茶来?”她温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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