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御案（2/2）

刘婵媛只觉心间似是被一抹软缎舔撩，断续的微痒，令她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温然笑道，“官家有书案不用，为何在此处读书？”

赵煦也不抬头，淡淡道，“那案子朕用不惯。”

“官家原来那张书案旧了，换张新的有何不好？”刘婵媛见他不答，又低声道，“方才在厅堂，见张姐姐哭得伤心不过一张书案，官家何以，何以”她忽然觉得自己并无资格过问此事，话说至一半，声音亦愈发低微。

赵煦仍不看她，翻过一页书，道，“她上回打过你，你还替她说情？”

刘婵媛念及昨日挨掌击之责，心中甚是羞愧，双颊一红，嗫嚅道，“奴婢只是觉得张殿直她也是好心”

他突然抬眸，一字一顿道，“朕不要好心，只要原来那案子。”

刘婵媛愕然，不知皇帝何以如此固执。正是满心怔忡，忽听得外面有人通传，“太皇太后驾到——。”

她连忙蹑步退至一侧，垂首候驾。听得一阵沉稳的步履由远及近，橐橐踏入阁来，皇帝亦站起身来，众人行过礼，半晌才听得一声略显低沉的“都免了。”

刘婵媛微微抬眸，见面前那老妇人侧立于前，她华袍宽袖，头戴典雅的碧玉珠冠，一双凤目微微下沉，精致的妆容仍掩不住眼梢的几尾淡痕，彰显出岁月荏苒碾过的残迹。

“官家这是怎的？”她的声音清冷中携着些许端肃，“上回便看了这阁中书案旧了，老身特命杨尚仪置了张新书案，官家为何偏是不用？”

皇帝此时负手而立，微一低额，道，“回娘娘的话，臣只想要那张旧的。”

太母不解道，“这是为何？”

赵煦薄唇紧抿，捻眉顿了片刻，才启口道，“因为，那是爹爹用过的。”

此言一出，阁中众人皆慨然。唯独那老妇人又是心中一惊，只道这孙儿时时惦着承袭父志，重启新法。她见他长身玉立，个头已远越过她愈渐衰毁的身躯，虽是微微垂首，仍难掩他眸中清渊，高氏心中一声怅叹，他长大了。

太皇太后默默望着她的孙儿，片刻，她忽然低出一言，“杨尚仪，给官家寻了那旧案来。”

“是。”杨氏立在一侧，撇了撇嘴应道。

太皇太后又道，“既是如此，那二位内人，官家也宽免了吧。”

赵煦听得高氏允应为他换回旧案，唇畔险些溢出一抹笑来，忙端住面色道，“臣遵旨。”

太皇太后微一摆首，转身对内侍梁惟简道，“摆驾。”

赵煦望着太皇太后略有蹒跚的背影，不禁长长吁了口气，只觉心间徒添一抹亮色。他又拈起旁侧小几上那卷书，见刘婵媛柳眉微颦，垂一抹粉腮亭亭立于窗畔，他柔澜暗生，又俯身坐于那瓷凳上，见她仍低眉不语，终是憋不住了。他左思右想，意欲寻个话题，忽然想起方才苏轼一番言语，又知刘婵媛曾是赵佶侍读，遂凝眉出声，“喂！”

刘婵媛连忙抬首，见皇帝一脸肃色，心间徒然紧张起来，他又垂了眼闲闲翻着手中书卷，漫不经心道，“朕听闻十哥身边有位女史曾冒犯了程颐程学士，你可知是谁？”

刘婵媛心下一怔，暗忖难道是程颐兴师问罪来了？她心中愠恼，只觉这程颐甚是小气，都这许久的事了她也顾不得多想，只好低声坦白，“知道”

赵煦饶有兴趣道，“是谁？可知她说什么堵哑了程颐？”他其实早受不得程颐那一番迂理俗道，碍于是太母亲择的老师，不便明里冲撞，程颐平素孤傲惯了，这回竟让一小婢堵了他满腹圣贤之道，赵煦心下快意，甚是快意。

她踟蹰片刻，终于红了脸道，“此人正是，是奴婢”婵媛闻皇帝不应话，便抬了眼梢一觑，见他换上一副冷面。

“又是你？！”他似乎怒了，“朕的老师你也敢谑！”

刘婵媛心下一声哀呼，估摸定是程颐旧事重提，她连忙一福道，“官家恕罪，奴婢并非有意惹恼程学士，只是十大王年幼，经不得笞打奴婢才出言劝阻”赵煦亦有听说赵佶厮闹资善堂一事，他其实倒很想看看，他向来清高的老师，当时会是何等形容。

赵煦冁然一笑，见婵媛双颊绯红，娇姹意态似小荷初露，不禁又是一阵心旌漫摇，他忽然止了笑，语声幽幽，“你对十哥真是好，”婵媛未料他出此言，抬眼正对上他渊深双眸，他挑了挑玄眉，唇角微扬，又淡出一言，“比对朕好。”

她徒觉脑中一阵轰鸣，只见他斜倚着身畔香几，墨眉修纤，清暎的褐瞳漏泄出些许浮光掠影的绵娈，唇畔衔着那一味浅笑，似乎润养了吐萼待放的新蕾，在她心间留下浅浅初绽的暧迺。她一时不知该出何言，念及适才他一语“这是爹爹用过的”，刘婵媛又心酸又自责，她误解了他，错念了他，他已是满心伤感，她还在他心上不适时宜地啄上一口。他一定生她的气了，她想。

“官家方才，是奴婢失言了”她柔声道。

“你说了什么？朕不记得了。”他仍旧摆弄着那书卷，又骤然起身，抬腕将书抛在香案上，临近转身，他觑她一眼，道，“你如何想，朕才不在乎。”

他一拂衣袖，踅身而去，连笑也不笑。淡泞的绫裾随了他闲散步态轻轻曳动，他淡淡一语“不在乎”，便在她心间叠起层层愁霾。她见他背影渐湮入窅影，又毫不犹豫转了个弯，她的眼中，便徒留一抹怅然若失的如烟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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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苏轼和程颐素来交恶，苏轼性格倜傥不羁，看不惯老腐儒程颐，所以经常出言戏谑。程颐讲学凑合，但说吵架，绝对不是苏轼对手。二人交恶缘还与司马光有关，话说司马光死了，要开追悼会，开完会要聚餐，程颐说不能吃肉，苏哥哥看不惯了，说要吃肉的跟我苏某走，吃素的跟程颐去。结果苏轼门生集体吃肉，程颐门生集体啃菜根。苏程二人就此杠上了。他们私下吵得厉害，皇帝跟前吵过没有尚不确定，不过两人同为帝师，估计上课时也相互抛白眼吧。╮(╯_╰)╭

2哲宗坚持要用父亲桌案，此确有其事，据史料写。应是其幼年事，我挪这处写了。他又鸭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