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归怅（2/2）

张缨在旁正听得起劲，却闻皇帝出此言，心中不甘又无可奈何，只好努了努嘴起身告退，临转身还不忘丢慕秋容一介白眼。秋容慨然接了那白眼，暗自咬了咬唇角，她自知此事怎也瞒不得了，待张缨退出阁去，忙把事情来龙去脉告知皇帝。张缨忿忿出了凌云阁，行至正殿门口，与门畔一小婢耳语几句，那女婢颔首而去，张缨倚着那朱漆雕花门，望着门外幽窈夜色，眼梢又染上一丝诡晦的笑。

刘婵媛牵着赵佶逃也似的急行一阵，总算望见慈徽殿宫墙上的一溜灯火，温柔而朦胧。二人穿过苑门，殿中侍从见十大王来了，忙去通报。将至殿门前，刘婵媛驻足莞尔，对赵佶道，“大王，快些进殿去，孃孃在里面等你呢！”言语间，她松开他手，却又被他一把牵住，赵佶嘟起小嘴，眼露不舍，“媛姐姐，你不同我进去嘛？”

婵媛俯身道，“奴婢尚有差遣在身，倘若再不走，只怕官家要罚呢！”

他低低“哦”了一声，眼中划过一抹暗淡，“媛姐姐，你何时来陪我玩双陆？他们那些人老是输，本王每回都赢，真是没趣！”他又像只撒欢的小鹿偎在她怀中，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句很真心的话来，“媛姐姐，我想妈妈，也也很想你你们都不理我了，我一个人好孤单”

刘婵媛顿觉心中一哽，她捧了他双颊，见他双眸闪闪，似是又渗出泪来，便勉力牵唇笑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大王是男孩子，往后不能这般爱哭哦，陈美人她在天上看着呢！”她记得郝随也曾用同样的话哄慰她，她又岂会不知是美丽的谎言，然而，心中的梁园已燃为灰烬，她宁愿用这样的谎来粉饰心间温情的底色。

赵佶凝眼看着天幕，忽然一抹眼梢，“嗯！十哥往后会很乖很勇敢，再也不哭鼻子了！”

她见他满面正色，信誓旦旦，不觉吃吃一笑，探见刘友端携几名随侍迎了出来，她又俯身在赵佶耳畔低嘱道，“大王，方才那苑子里所见之事，莫要轻言他人。”她见他一脸不解，又抿唇笑道“倘若太后孃孃得知大王顽皮，独自偷跑去那废苑子耍玩，又摔进土坑，不定又要罚你抄经念佛，看大王到时如何招架！”

向太后好佛事，平日念经礼佛很是虔诚，每每赵佶犯过，向太后极少出言劝教，只让赵佶随她一同抄经念佛。赵佶孩童心性，哪里受得了冗繁拗口的经文，佛前跪不到半个时辰便晕头转向，见向太后在旁仍是稳跪如磐石，他亦不敢撒痴耍赖，只好咬牙硬撑。一来二去，十大王成了宫中最有“佛缘”的亲王，赵佶深谙其苦，便也乖巧许多，然每回给太后请安，见那佛龛总绕道而行，心有余悸。

果然，刘婵媛此言一出，赵佶听得那“抄经念佛”四字，只觉脑中一阵隆隆轰鸣，连连摇着脑袋嚷道，“我不说我不说！”刘婵媛这才满意一笑，抬眼见刘友端已行至跟前。他见赵佶安好，心中陡然松了口气，又见刘婵媛在旁，心知是她寻着了人，满腹感言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冲她感激一笑，“多亏妹子！”婵媛轻轻摆首，亦是莞尔。

刘友端拉过赵佶，语意甚急，“我的小祖宗，你上哪去了？”

赵佶眨了眨眼，“没上哪啊就去东头小山遛了遛”他又一撅小嘴，“哎哟，你问来问去真是烦，本王肚子都饿扁了”

“好好好，是臣多言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刘友端笑道，“晚膳都备了，正候着大王呢，有大王最爱的‘蟹羹’，‘玉灌肺’（注1），还有‘紫苏鱼’”

赵佶舔舔嘴角，又回过身来，依依不舍地冲婵媛笑着扬了扬眉，便被众侍从拥着进了殿门。刘婵媛默望他背影，心中长吁一口，却又生出几分惆怅来，总不知何时还能同他一起看星河满天，听夏虫低鸣，任凭她为他编织一袭绮丽的仲夏之梦。她不禁想，倘若有一日，这梦醒来，他会不会恨她？

婵媛轻轻叹一口气，正要转身，忽见窗畔有双眼睛默然凝望她。她定睛探去，见赵孝参倚窗而立，眼带绸缪笑意，向她微微点头；那少女立在夜色中，亦是回他嫣然一笑。二人隔窗而立，相视而笑，他只觉心间徒然亮起一抹暖芒，将他适才的忧惶一扫而空。她立了半晌，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又俏皮地冲他吐了吐丁香舌，转身袅娜而去。他目送她倩影离去，却又颓然生怅，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他突然很想告诉她，十八年来，他从未像这般为一个女子担惊受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