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边忧（1/2）

时值大宋元祐六年六月，渐已入夏，气候越觉溽热闷燥。自神宗去逝之后，宋国边地屡遭夏人侵扰，而朝廷一味妥协避让，以弃地赐赏之举示敌，导致夏人愈发猖獗，动辄杀掳人畜，攻毁烽火台，近年来更是得寸进尺，欲壑难填。

这日边奏又至，报夏贼又袭扰犯边，太皇太后高氏及皇帝诏众臣于紫宸殿内议定此事。初夏清晨，偌大的紫宸殿中凉风不穿，众宰臣即使身着薄绫公服，仍禁不住微汗沾身。透过殿中袅袅紫檀香雾，得以探见皇帝赵煦龙床端坐，微扬的墨眉紧紧攒着，在额间旋成一个忧惶的符号，空洞而愤怒。纵是置身如此郁齁的时节，一众人竟觉周身寒凉入肺腑。

见众臣皆不启口，尚书右丞苏辙终于忍不住，他小心翼翼上前一步奏道，“启奏陛下，近日边奏稍频，夏贼屡屡犯边，意在欲索“质孤、胜如”二堡。盛夏气候炎热尚如此猖狂，入秋后气候转凉，必攻势愈烈，臣恐至其时朝廷难有宁日”一言及此，他稍事一顿，声音低了半分，又道，“不若不若早商量为当。”

周围众臣一听，皆知苏辙有意弃二堡予夏国，以求暂安。苏辙对边事素来反感，主张不轻言用兵，当安则安，当年司马光弃“米脂四寨”，他便是最坚定支持者。

旁侧的王严叟闻言，鼻中冷冷一嗤，想你苏辙成日里满口圣贤之说，一副刚直不阿之态，每有敌贼入侵，边事遭难，便如缩头龟孙，只识妥协之道，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真是不要脸的宵小之流！他心直口快，亢声对道，“苏大人此言差矣！“质孤、胜如”二堡乃形势要地，岂可轻议弃与敌贼？如今轻易言弃，苏大人敢保证夏贼今后不再索地么？！”他向前拱手又拜，“臣启二圣，夷狄无厌，我朝决不可一向示弱！”

同旁的右相刘挚忙连连称是，“王大人所言甚是！”

苏辙一看刘王二人同声同气，心中恼火，想起前些日二人弹劾苏轼一事，更是怒火中烧，旧仇未报，新恨又添，他撇了撇嘴，冷道，“祖训有言，不可轻言用兵，元丰间先帝对夏国用兵，占夏地旧境，后司马相公归还四寨，以平宋夏之怨，司马相公有言，‘占夏地犹如窃人之财，即为所执，犹不与之？’”（注1）

王严叟毫不退让，朗声对曰，“苏大人言不轻易用兵虽是好意，但恐此军事要地落入贼手，为夏贼所用，我朝无所控御，他日敌寇轻易取我地境，只怕追悔莫及！”王严叟觑苏辙一眼，念及他之前声同司马光力主弃“米脂四寨”，极尽谄媚之态，果得司马光拔擢，跃居副相之位，见他此时抱笏而立，气定神闲，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心中暗啐，好你个不要脸的苏辙，大奸似忠，装什么装，他抿了抿嘴角，又挑眉故意奚落，“臣出此言又岂是自家惜地，舍不得还与夏国，坏了苏相公‘完璧归夏’的君子之为，米脂四寨弃都弃了，又何况这两个小堡子！”

赵煦闻边事告急，本就心中焦虑，所幸听得王严叟之言还甚有几分道理，又见苏辙满口“祖训圣言”，对先帝出兵夏国一事语有不敬，如今更把司马光当初弃地的无耻言论抬出来作陪，急怒痛灼几味陈杂，一股脑在胸腔里沸腾起来。众臣自然不是瞎子，见苏辙王严叟一番辩驳，皇帝脸色愈沉，皆知情况不妙，他们总记得当年皇帝初登位，先帝驾崩尚不及一载，夏国遣使来索要米脂四寨，朝中大臣皆反对，只司马光，文彦博，苏辙等少数几人赞同弃地之举。因司马光和文彦博执政决策，故弃四寨一事终成定局。当时夏使来朝，皇帝赵煦只有十岁，夏使竟在殿上当着小皇帝面，大放厥词道，“神宗自知错矣！”（注2）皇帝早慧，又素来视先帝为楷榜，闻言猝然盛怒而立，其后一整日不思膳食，左右侍从无奈之下请了朱太妃来，几番哄慰才稍安释。

“苏卿真好记性！”苏辙忽然听得皇帝发话，心下一凛，抬眸便见赵煦眉间冷笑，“不过司马光的话你记得清楚，倒不记得先帝的话了！”

苏辙只觉周身毛孔皆是一颤，忙连声道，“微臣不敢，先帝圣训时在臣耳畔，只，只是臣”

“罢了罢了，”帘后突然出言，“苏卿拳拳忠心，老身自是知晓，只此事须得仔细相度，夷狄无厌是真。”

左相吕大防缄默多时，此时亦启口应道，“陛下圣明！我大宋岁以二十五万银绢赐与夏国，又岂可恣其侵侮？须恩威并行！”

苏辙见惹怒了皇帝，太皇太后和宰相亦言不可轻易弃地，自觉失言，慌忙蹑步退入班列，颓然噤声不语。此事争论许久，一时亦无定论，太皇太后只好命次日复议。皇帝心绪欠佳，下午于迩英殿进读，亦是神色恹恹，心不在焉。

自那日后苑跪罚之后，刘婵媛和慕秋容忽然被差遣去御前侍候。刘婵媛心中纳闷，又见皇帝和杨氏张氏两位夫人皆安之若素，几番揣测仍不解其中源澜。她们是被猎袭过的雏鸟，但凡风吹草动，便下意识地惶恐不安。慕秋容虽额伤未愈，却忙得卖力，暗自庆幸再不用成日做苦力活，来福宁殿才不过半月，一双执笔行书的纤手竟是磨出茧子来，这下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心下自是得意了好些回。

这日正轮婵媛当值，傍晚正于膳堂用饭时，有小黄门来传话，说今夜皇帝御临睿思殿，命她早早过殿筹备候驾。睿思殿位于大内西北向，乃先帝神宗亲自督建而成，常于其中观书理事，赵煦因尊此殿为父执所建，不敢燕处，平日总在迩英殿或福宁殿偏厢的凌云阁读书进学。今日突临睿思殿倒是有些反常，刘婵媛饭食只用一半，便匆匆出了膳堂，途中见前路几名女婢拥肩而行，吱喳谈笑着，

“你可知方才午间，我瞧见谁了吗？”。

旁侧一人见她神情暧昧，忙问，“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