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柔澜(1/2)
翌日,刘婵媛一日未曾进食,秋容偷拿来几味糕点,她亦不敢食,只怕杨氏得知又难消停。这日晚上,刘婵媛于后苑跪地静思,杨尚仪遣了个小黄门前来督训,那内侍携了根木杖来,洋洋得意搬张瓷凳坐在一侧,让刘婵媛跪直身子,双手端举木杖,但凡双手吃累向下低移,便以荆条笞打手臂。刘婵媛整日未曾进食,此时已是饥肠辘辘,跪在地上只见眼前玄幕混沌,浓云一片,亦不见星月,她不禁心下凄然,跪了才不过一个时辰,手腕上已然多了几道粉红色笞痕。
是夜,赵煦坐在凌云阁中,案前摊着几册厚厚的“三朝宝训”,耳畔又回响起宰相吕大防喋喋不休的劝教,“虚怀若谷,不好打猎,不尚戏狎,不用玉器,不贵佳肴亲君子,远小人,尊祖宗之法,足以开万世之太平”他一页页翻过,只觉整颗心都在下沉,夜深灯明灭,人未眠,漏刻点点,一声声零落凄叹似乎落进他心底,赵煦十岁登基,如今已近七个年头,父亲神宗崩逝,朝堂变色,新法被毁,除了眼睁睁看着父亲苦心创立的事业毁于一旦,他什么都做不得,甚至连流泪的权利也没有,他是必须要笑的,太皇太后“以母改子”,纠先帝“新法之失”,重塑“祖宗家法”,至于受先帝托孤,临危受命,保佑圣躬,他这个做孙儿的更是该感激涕零才是。
他心中涌起排山倒海的哀楚绸缪,又下意识撩起腰间那珂佩来看,这是父亲在他生辰时亲手赠与他的礼物,他永远记得父亲意气风发的笑靥和爽朗笑声。那碧玉色泽温润通透依旧,而他的爹爹已殁身黄土九泉,他的名讳只成为泛黄书页上的一个符号,他一生竭力变法试图富国强兵,确凿伟绩,如今却由得一干旧党不时含沙射影出言诟病。赵煦微微阖上双目,手中紧紧攥着那只珂佩,“爹爹,爹爹我该我该怎么做才好?”似是有一脉温热浅流顺着侧颊滑落嘴角,他不经意尝到,苦涩得痛彻心扉。
一声闷雷略空而过,赵煦踱步至窗边,听得窗外忽而落起一场雨来。雨声潺潺,暂时浇灭了他心中愤懑焦躁。透过窗望去,刚好可探见后苑风景,见幽暗回廊间一点残灯或明或灭,光影昏惑,他定睛再看,见廊外宫墙边隐约跪了一人,就这样跪在凄风冷雨之中,全然无所依偎,赵煦心下碾过一阵痛,陡然觉着他自己并不比那人幸运几分。
“夜深了,官家早些安寝吧。”胡苒烟不知何时已悄然步入阁中,她拿了件锦缎褙子与他披上,柔声笑道,“夜寒甚重,官家保重龙体为好。”
赵煦淡淡嗯了一声,又看了眼窗外,漫不经心问道,“后苑跪的是何人?”
胡苒烟就此把下午从张缨那听来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与皇帝,“这两个小丫头真大胆,惹了杨尚仪还能有好日子过?那刘内人虽是好心,但也太过莽撞,逞能说是她一人之过,这回好了,大风大雨跪上三个时辰,回头伤风发热自是少不得!”
赵煦一瞥香几上的莲花漏刻,已过亥时,他忽然抬首吩咐苒烟,“你去把她叫来,就说是朕的旨意。”胡苒烟讶然应了声“是”,便撑了伞向后苑行去。
刘婵媛听闻官家传召,更觉突然,见来传话的人是胡苒烟,心中倒也稍安。胡苒烟性情温和,脸上总漾着柔浅微笑,对殿中众人也颇为和善,婵媛和秋容初来乍到,亦受得她不少顾念帮忙,素来对她心存感念,此时见到她,刘婵媛心中自是生出几分温熙。她揣着一腔忐忑步入凌云阁,胡苒烟掩上阁门,蹑步退了出去。
刘婵媛偷偷打量四下,许是在黑暗中待得太久,阁中的灯火刺得她双目酸灼不堪,隐约见得一袭清瘦的背影倚窗而立,他头上所束碧玉冠在灯影中放出幽幽微光,亮阁外的玄幕幽窈,阁中香霭袅袅,氤氲出他落寂而优雅的一个转身。
“你来了。”他淡淡地说,仍是一副散澹神色,这般口吻,仿佛他们是故旧之交。
“我”她见他玄眉清朗,意态温逸,只觉脑中一阵晕眩,“官家万福,”婵媛终究是回了神来,躬身微微一福,想着皇帝或许是询问下午发生之事,心下一急,连忙俯身跪下,低声道,“启禀陛下,昨日奴婢私自观阅阁中书册,惊扰了圣驾,奴婢知错了,方才正在后苑静思己过”
她正寻思着该如何往下说,忽然听他轻笑了两声,“你都不知道累么?跪了那许久居然还能说这么多,”刘婵媛抬起头,他笑意未褪,“朕又没问你这些,起来吧。”
刘婵媛怔怔站起身,见皇帝和颜悦色,更觉奇怪,不知他到底想问何事,越猜不出便越紧张。赵煦缓缓行至坐榻畔斜斜倚坐着,见那少女浑身已淋得透湿,清浅的罗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隐约可见她玲珑身段,乌黑的玄鬓亦被雨水冲得狼狈不堪,几缕散发耷拉在额间,清丽温婉的脸上嵌着一双乌溜溜晶亮的眸子,却是显出几分倔强的顽黠。那少女一双明眸本是好奇地在他身上左探右寻,见他投了眼色来,慌忙红了脸四处乱望。
皇帝沉默片刻,忽然出言,“此事我听苒烟说了,既是能力不及,就莫要逞强出头,你小小一介宫婢,何以要求杨尚仪听你劝谏?”他又*起腰间那珂佩,“杨夫人身居尚仪之位,你来福宁殿也有些日子了,应知道她性子,何以还去惹她?”
刘婵媛应道,“奴婢自是知杨尚仪行事素来严谨,只是秋容有难,一时也顾不得许多了,奴婢并非不知其间厉害,只是有些事,乃知其不可而为之。”
知其不可而为之,赵煦心下一阵动容,他想起她会为了墙头一朵蔷薇攀岩而上;他想着她巧笑嫣然,素手纤纤为他绾起纱冠;他想起她在这凌云阁中琅琅念着那句“是知业大者易骄,愿陛下难之;善始者难终,愿陛下易之”原来,除了他记忆中如许婀娜影像,她还会似现下这般,黛眉微蹙,樱唇紧抿,柔柔袅袅一句“知其不可而为之”却像一抹疾风,冲散了他这些日来心中的霾雾,神宗皇帝明知变法一途艰险,面对重重阻扰,亦从未曾退怯,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他的父亲不枉此身,只是“永乐城”一战败于夏国,先帝含恨而去,赵煦只觉心中涌起一片灼烫,他是神宗皇帝的儿子,又岂能*怨天尤人,又岂可忘记父亲的遗志?
赵煦凝睇着眼前女子,扬了扬眉梢,又道,“知其不可而为之,说得好!”他倚着榻上小几,一手支颐,唇边又泛起一抹笑,“只是得了此般狼狈落局,又可有不甘之情?”
“奴婢是自甘受罚的,并无怨念,”刘婵媛连忙接口道,她哪里敢有不甘之情,“奴婢自进宫以来便和秋容在一处读书做事,相依相伴,情比姐妹,她若开心,我便开心;她若受了委屈,我心里也不会好受,只是做错事的确实是奴婢,又岂能看着秋容替我受罚。”
赵煦道,“她受责是因为开罪了杨尚仪,根本与此事无关,这等小事,朕才懒得深究。”
刘婵媛想他口中轻描淡写一句“小事”,于她们这等宫婢来说便是“忤逆圣躬”这等罪责,动辄笞打罚跪,又念及秋容额上殷殷血迹,她徒然生起一股愠意,也顾不得面前天子圣尊,一横眉应道,“陛下口中睚眦小事,在奴婢们看来便如泰岳之重,秋容不识尚仪大人教诲,理应被罚,只是如今伤得不轻,奴婢实在不忍见她带伤再受此等跪罚。”
皇帝见她语中略显不平之意,于是故意道,“你的意思是朕是个暴君,不懂得明德慎罚,怀保小民?”
“不不官家息怒,奴婢并非此意”刘婵媛连声应道,心中暗骂自己口拙。
赵煦见她一时寻不着辩白之词,急得满面彤红,一双葱白柔荑绞着衣襟,娇憨之态甚是惹人怜爱,他又想起那日渊碧池畔,她理直气壮地笑着嗔他“官人此话不在理。”她是朵带刺的蔷薇,细小柔软的刺藏于娇嫣花叶之下,风雨如晦,鸡鸣喈喈,才得见她柔韧之姿,清澈的音色犹在耳边,“知其不可而为之”,他只觉心底最柔软处,似是被那蔷薇花刺轻轻挠了一下,微感痛痒,只觉耳根也愈发灼烫,一时语结,半晌才词不达意地问,“你们感情很好么?”
刘婵媛见他神色略有动容,抿唇柔声道,“是奴婢与秋容,是姐妹,亦是友伴,守望相助,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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