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训诫(2/2)
张缨乃尚书内省“殿直”,比刘婵媛这类最低等的“书省”职高一级,她自小在杨氏身边长大,如今杨夫人身份显贵,她自然也仗着这层关系愈发倨傲无礼,对低于她职级的宫人亦常有欺慢之举,太皇太后因恐皇帝过早亲近女色,故只安排数名年长的宫人照料皇帝起居,近来纵然有年轻宫人调来福宁殿听差,也皆为姿容平平之辈,张缨芳龄十六,正是碧玉年华,生得细眉窄眼,身形窈窕,一对微凸的颧骨稍显刻薄,倒还透着几分冷艳之姿,虽非绝色,但在一众暗哑哑的中年宫人之间,自是鹤立鸡群,平日里皇帝同她说话,眉宇间也透着几分温煦,她是极享受这种优越感的。现下突然来了这两个貌美娇俏的丫头,张缨早已看不过眼,顾及总是向太后送来的人,不便明里冲撞,于是动辄暗中使些阴鸷把戏为难二人。这回见她们惹恼了杨氏,张缨看着秋容那张粉嫩的脸蛋不一会便涨得彤红,心下更是快意,她轻轻一咬唇角,踱步至刘婵媛跟前,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眼中满是惊惶之色,仍固执地替慕秋容说情讨饶,想她平时素来稳重温和,一副柔柔弱弱的意态,眼前这幅模样倒真不常见。
刘婵媛趁势握了握秋容的手,慕秋容一惊,抬眼见婵媛眼色凝重微微摆首,秋容心知她是要自己莫再多言,不觉心中几番酸哽,默默垂下眼眸。刘婵媛心下稍释,仰首应道,“奴婢甘愿领罚。”
张缨扬手一击,刘婵媛只觉腮边一阵灼痛,脑门嗡嗡作响,纤孱的身子亦随之一颤,张缨伸手扯过她半侧衣领,又是狠狠一记打。众人皆缄口旁观,阁中只听得微微的风声,和少女竭力压抑的哀吟。
“唷!今儿热闹的紧嘛!都聚在这儿,可是这西廊藏了什么美酒佳肴啊?”一抹热热闹闹的笑音飘进阁中,携着一阵轻轻快快的步履声,张缨一愣,停了手中扇得正欢的掌击,她尚未回神,又听那声音风风火火地响起,“哎哟哟!缨儿啊,你怎么又扇人耳刮子,我讲过几回啦,这档子聒噪事女儿家做不得的!”
张缨面露无奈之色,嗫嚅道,“安仁夫人”
刘婵媛心下甚奇,福宁殿中人大多谨言慎行,唯唯诺诺,极少有人如此意态欢畅。她偷觑一眼,见一胖妇人身着华丽宫装,圆团团的脸上一双眸子颇赋神采,嘴角随意地撇出几尾笑痕,杨氏见状双眸一沉,那胖妇人却仍是满脸泰然自若之色,不知是没瞧见杨夫人的冷眼,还是根本忽视了。她是皇帝赵煦的乳媪张氏,当年赵煦前面的几个哥哥皆早夭,于是神宗皇帝极其重视为六皇子赵煦选择乳媪一事。历经千挑万选,这位张氏由向太后亲荐入宫,当此殊荣,六哥登基为帝之后,张氏亦被进封为“吴楚国安仁贤寿夫人”,宫人皆称其“安仁夫人”,她负责皇帝起居细务,身份极为尊贵,比杨尚仪还高一品阶。
“安仁夫人怎么来了?”杨氏微微一福,似笑非笑。她自幼饱读经史,恃才傲物,自是认为张氏不过一喂奶的村妇而已,面上碍于宫中礼数不得不屈就,心里却委实瞧她不起。
张氏呵呵一笑,“杨尚仪这话问得好生有趣,老身在这福宁殿待了近七年,怎的从未听说过这西廊走不得啊?”她忽然话音一沉,道“杨尚仪,这规矩到底是官家和太皇太后定夺,还是由你定夺?”
杨氏愣了愣,徒然变了脸色,低声道“自然是二圣定夺”
“这怎么回事?”张氏看了看二位受罚的内人,摇头叹道,“啧啧,好好的小脸蛋都打成这样儿了。”
“她二人不守礼法,昨日冲撞了圣驾,岂能轻饶!”杨氏应道。
刘婵媛念及慕秋容伤了额头,又流了好些血,只怕再难捱责打,忙开口道,“安仁夫人,昨日是奴婢私阅凌云阁中藏书,惊扰了圣上,此事确与秋容无关,请夫人责罚我一人。”
“不,安仁夫人,”慕秋容在一旁也急了,她自是不愿看着姐妹受罪。
“秋容!”刘婵媛打断她,“你莫要为我说情了,我自家做的事,自然该当责罚才是,”她又仰首看着张氏道,“请夫人责罚奴婢。”
张氏指了指慕秋容,对杨氏道,“看来,那一个是枉打了。此事我亦有耳闻,不过翻了两页书,官家既未降罪,也不消重罚了,让她明晚去后苑跪三个时辰,静思己过。”
杨氏鼻中哼了一声,“跪三个时辰哪会够?起码再禁食一日。”
张氏心知杨夫人难缠,若是再僵持下去,只会得不偿失,遂道,“就依你所言,刘内人,你可听明白了?”
“奴婢知道,谢二位夫人宽宥轻罚。”刘婵媛连连称谢,周围众人皆知她是受了委屈,也只能打掉门牙肚里吞。
刘婵媛扶秋容回了寝阁,见她伤口已然凝固,便用温水替她清洗伤口。慕秋容想着婵媛还要去受罚,心下一痛,又呜呜哭起来,“你真傻,你为何要来,那个老毒妇只是想整我,又不关你事”
“你才傻,我们是好姐妹呀,”刘婵媛微笑道,“‘守望相助,不离不弃’,你难道忘了?”
慕秋容听此言更是眼泪汹涌,“可我也不要连累你啊那个官家虽生得俊,可也忒没胆识了吧!居然连个奴婢都管不了!难怪朝廷内外都听太皇太后的话”
刘婵媛拉过秋容手腕狠狠掐了一把,慕秋容“哎哟”一声尖叫,“我都流血了,你还掐我,好姐妹有这么狠心嘛?!”
“你还说,像你这张大嘴,口无遮拦的,横竖哪一天死了都不知怎么回事。”婵媛正色道,“刚才那番话,往后不准再说,哪也说不得!”
“是是是,知道啦,不说不说,”秋容嘿嘿笑着,“那梦里说说总可以吧?”
刘婵媛见她又说诨话打趣,亦笑着嗔道,“那也不行,谁不知道你说梦话的声音可大了!”
“你这死丫头,居然取笑我,待我以后说梦话尽说了你秘密,”慕秋容这会刚喝了热茶汤,又用温水擦了面,方才的痛楚屈辱陡然消了半数,她又生龙活虎起来了。她见刘婵媛鬓角有些许凌乱,应是方才受罚所致,她只觉心间酸胀,见刘婵媛仍在专心致志替她擦拭伤口,她伸手搂住婵媛一领纤项,眼泪又夺眶而出,“婵媛,我以后都不要和你分开,不然我再闯祸,就没人来救我了”刘婵媛从未见过秋容如此动容之态,又是讶异又是不舍,只轻轻拍着她微颤的双肩柔声安慰。
又已*,暄风撩人,弦月当空,悬花飞入水,惊起一抹春夜的柔浅涟漪。刘婵媛默默立在窗畔,见那杨柳碧绦在风中掩苒而动,此时玄夜星光满缀,她只觉心中安静如一面湖水,天幕乖巧地折叠成家乡的莲塘,倒映在她的眼里,洇散一片娇嫣粉色,伴着习习晚风,甚至可以嗅到荷芰的清香。岁月染恙,乏善可陈,所以,她总记得允下的每一句诺言;只是那时,她身畔那人,却早已忘记她们相诺那一夜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