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训诫（1/2）

翌日下午，刘婵媛正于偏殿庭苑中打理花木，忽见一小宫婢急急来报，说慕秋容被“直笔尚仪”杨氏传去西廊问话，还挨了责打。

刘婵媛急道，“可知是何原由？”

那宫婢皱眉道，“听闻说是昨日在凌云阁冲撞了圣驾。”

婵媛心中一凛，想昨晚虽有唐突，并未见官家有怪责之意，若要说冲撞圣驾，那该罚的人也应该是她，又岂会轮着秋容？“我去看看。”

传话的小婢拉住她，低声道，“你别去，秋容几次同杨夫人顶嘴，早就惹了夫人不悦，这次怕是故意为之，你去了又有何用？”

刘婵媛怔了怔，心下一叹，仍是放下手中铁锹向西廊奔去。

西廊厅阁是杨尚仪理事之所，婵媛行至门畔，已听得秋容嘤嘤泣涕之声，她急急步入阁门，只见慕秋容瘫跪于地，身子前方躺着一台已然四分五裂的墨砚，粉色的宫装已染上斑驳墨迹，她一手撑着地面，一手紧紧抚着额头，一股血痕涌出指间，顺着她秀丽的侧颊蜿蜒而下，与她眼角溢出的泪痕交相辉映。

“人而无礼，胡不遄死？！”杨夫人阴冷着脸，狠狠一击桌案，“听闻你在内省亦算得文才兼备，原是如此不知礼耻的东西！”杨夫人起身慢慢踱至慕秋容身畔，见她发鬓上攒了朵*的芍药，更衬得她明眸皓齿，娇娜可人，心中愈发恼怒憋闷。她的少女春梦早已埋葬于这片华丽的坍墀之下，如今她看不得那尘封于回忆中的妍影，这样的记忆，只会诱引出她内心深处的苦楚哀婉，可她这一生已走到这一步，再没有回旋悔恨的余地。

杨氏近她身畔，一把扯下发鬓间绽放的芍药花，冷道，“小狐媚子，装扮这么艳作甚？想着迷惑官家么？往后在殿中不准戴花！”秋容强咬着唇角不出一言，杨氏伸手拧过她下颌，横眉道，“你这小蹄子，还不服是不是？”慕秋容一扭头，柳眉竖踢。

杨夫人哼哼笑道，“看不出你倒挺有性子，那我倒要瞧瞧你能倔到几时？！来人，给我掌嘴三十！”一旁的侍女张缨挑了挑吊梢眉，愉快地应了声“是”。

杨氏在福宁殿理事这几载，对宫人素来严苛，动辄责打惩戒。身边侍从对此类行止早已司空见惯，动作麻利地呈了“掌击”来，那“掌击”乃皮革层层相叠所制，看似貌不惊人，扇击于脸上威力却不小，一度有宫人因此被毁容貌。慕秋容见张缨拿着“皮掌击”，嘴角泛着隐隐寒光，这才有些怯了，一时想告饶，又觉拉不下面子，心中又惊又怕，额角涌出的殷殷血色染红了浅淡的春衫。

刘婵媛心下焦急，连忙行至杨氏跟前，俯身跪道，“尚仪大人开恩，秋容已经知错了，求尚仪饶了秋容”

杨氏觑她一眼，“谁准你来此处了？上级问话，如何有你插嘴的份？”

“启禀夫人，奴婢擅闯理事之所，夫人要如何责罚，奴婢甘愿受领。只是秋容年少无知，未能领悟夫人教诲，理当受罚她如今已吃了皮肉之苦，往后定不敢再犯，”她低低俯在杨氏脚边，苦苦哀求，“望夫人宽宥一回，望夫人宽宥一回！”

杨氏心中一动，倒觉得这几句话说得还算中听，只是该说的人却仍是一副顽劣倔态，她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杨夫人抽了抽嘴角，喝道，“你闭嘴！给我打！”

张缨抬腕狠狠就是一记打，慕秋容“啊”一声哀吟，接二连三的抽打排山倒海般涌来，伴着秋容阵阵痛呼，婵媛只觉心间愈发灼痛难挡，她抬眼看去，见秋容嘴角已显红肿血渍。

皇帝赵煦下午御临迩英殿设经筵，这会正下学归殿。这日经筵，宰相吕大防和侍讲官丁度呈进“三朝宝训”，宣崇祖宗家法，其言效法真宗和仁宗时期，清静无为的为政之道，便足以治理好天下。吕大防政从旧党一派，少年官家有志承袭神宗新法一事，他亦有耳闻，这些年旧党把持朝政，尽毁新法，凡事皆尊太皇太后为上，如今皇帝已至亲政年纪，太皇太后无意还政官家，朝中亦无人劝太母还政，山雨欲来风满楼，旧党自是知晓倘若官家亲政，定会复行新法，他们的时代必然就此落幕。趁如今太皇太后仍健在，赶紧给官家多进些“祖宗家法”*是当务之急。

赵煦听吕大防唠叨了一下午，什么“虚心纳谏”，“不好打猎”；又什么“不用玉器，不贵佳肴”，这些冠冕堂皇的“圣训”听起来虽是在理，只是如今内忧外患，冗兵冗官，经过旧党这些年倒行逆施，神宗一朝苦心积累的财富渐续耗尽，弃了米脂四寨，夏人却愈发猖狂，边地百姓凄苦涂炭，今非太平盛世，他又如何能当得“无为之政”！他心内烦闷，神色郁郁回了福宁殿，正欲去后苑喘口气，行至西廊附近，听得一阵女子凄凄哀哭，他寻声走近门畔，透过半掩的阁门，见一宫女正被拎着脖子掌嘴，口中呜咽不止，甚是可怜。她身畔的女婢俯在地上，频频叩首讨饶，“夫人开恩，饶了秋容吧！此事皆奴婢一人所为，是奴婢私自翻阅了架上的书，是奴婢冲撞了官家，秋容只在旁洒扫除尘而已，该受罚的人是奴婢才是，夫人夫人”她见杨氏闭口不应话，又膝行至张缨身畔，牵住她的衣袖苦苦哀求，“张殿直，殿直姐姐，求你别打了，别打了”

“停下！”杨夫人突然出言，“请官家进来。”

众人这才注意到原来官家不声不响立在门外，皆是一惊，慌忙给皇帝让门行礼。

赵煦一拂衣袖，缓步进了阁门，见屋内一片狼藉，墨色满地，女婢额间的血迹蜿蜒若蛇，他玄眉微蹙，问道，“杨姆姆这是做什么？”

杨夫人淡淡一笑，行礼道了声万福，又道，“这两个*婢昨日惊扰了圣驾，奴婢正在教训她们，官家还是回殿中好生歇息，省得脏了官家的眼。”

“只小事而已，不消如此，”赵煦抬眼掠了刘婵媛一眼，又道，“再说，受惊的人也不是朕。”

杨氏笑道，“官家宅心仁厚，菩萨心肠，只不过‘不以规矩，不成方圆’，这宫规乃太皇太后所定，为的是后宫清明，陛下便可安心国事，若老奴坏了这规矩，恐不仅忤逆了太皇太后圣意，亦是对陛下不忠。”她端着理直气壮的肃容，躬身一福，“奴婢岂能做忤逆圣躬，不忠不义之人，请官家体恤奴婢！”

赵煦听她提太皇太后，心中又烦又怒，敛眉冷笑道，“姆姆对太皇太后拳拳忠心，朕素来看得真切。”

“忠于太皇太后便是忠于官家，娘娘受遣于先帝，保佑圣躬，夙兴夜寐，功烈诚心，幽冥共鉴，望陛*恤太皇太后护主之心，当以经史圣训为要务，此等宫闱小事，还是交与奴婢处理为好。”杨氏见皇帝仍有不服之色，又沉脸道，“此事若是惊扰了太皇太后，只怕便不是掌嘴三两下这般简单了”

赵煦沉默片刻，忽然微微一笑，“此事听凭杨姆姆处置，朕不再过问便是。”他提靴出了阁门，内侍刘瑗跟在一侧，心中讶异，皇帝对此类事向来不闻不问，冷面旁观，今日倒是破例开了口，只是惹恼了杨氏，少不得又去太母跟前闲话连篇，总也是麻烦。他小心翼翼开口道，“官家稍安勿躁，新来的小婢，从严训教也是好的”见皇帝缄口不答，便也不再多言。

刘婵媛见皇帝就这么轻轻巧巧走了，心下一阵莫名黯然，正如她瞥见他转身时眸中若有似无的一抹黯色。杨氏未料皇帝居然破天荒地出言袒护，看着这两张秀丽的小脸，更是妒火中烧，她转首又看刘婵媛，道“既然你自认罪责，我自然要秉公办理，”她冲张缨一努嘴，“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