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双雀(1/2)
刘婵媛自那日丢了香缨,一连几日未曾睡安稳,那香缨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物件,意义不比寻常,思来想去估摸应是落在渊碧池畔了,她又返身寻了几回,终是未见得香缨踪影,瞥见墙头孤零零的一簇绿萝,在阳光照耀下泛着清浅柔和的色泽,一如那少年温润又略显忧郁的笑,她*来此寻香缨,还是为了能再遇上他?婵媛只觉双颊愈发灼烫,紧阖双目不敢再往下想,那少年渊深的眉目却不断闪现她眼帘,缠缠惹惹,挥之不去。她失魂落魄回了阁中,倒是被瑾瑶和秋容狠狠取笑,说明明是丢了香缨,如今倒像是丢了魂儿,刘婵媛却笑而不答,只怔怔瞅着芙蓉笼中一对花雀出神。
这日午后,刘婵媛呈了赵佶近日画作给向太后赏看,赵佶不喜经史,于书画一面倒极有天赋,太后甚爱牡丹,亦颇擅丹青,而赵佶小小年纪,笔下牡丹已是愈发传神精雅,说起这一点,太后也觉这十哥虽并非其亲子,倒也算投缘了。
“恩,十哥近来作画愈发长进了,”太后凝神看着其中一幅牡丹图,满意地笑道,“这幅牡丹倒是画得精巧,婵媛,你也说说。”刘婵媛此前与程颐于资善堂争言一事,宫中已是众人皆知,太后虽觉有悖礼法,想她忠心为主,言辞也算得体,否则依程颐的偏执性子,哪肯轻易罢休。她见眼前这宫女神色温恭,清秀端妍,心中便又生出些许怜爱来。
刘婵媛闻太后如此唤她,语气中透着几分亲切,心下诧然,她连忙应声,抬首去细看那幅画。她略作思忖,琅琅应道,“回孃孃的话,十大王此作,设色鲜妍,秾艳如生,笔法灵动,纵笔点染皆恰到好处”
太后笑道,“别尽拣好的说,”她忽然俏皮地挤了挤眼睛,“我不会说与十哥的,你尽管讲。”
刘婵媛未料得向太后亦有如此可爱一面,忍不住抿唇而笑,她又细细端详那画,凝眉道“此画名曰「风过牡丹图」,牡丹皆工笔落墨,自是精致秀雅,只是既是风过牡丹,倒未见花枝摇曳。”
此言正合太后心中所想,她未料得这内人年岁虽浅,探事观物倒皆有一番见地,不禁投去赞许一笑,“你也学过作画?”
婵媛红脸应道,“奴婢在内省时曾向杨押班学过一些,只识得些皮毛而已。”
“可是杨日言?”太后问。
“正是。”
太后笑道,“你这丫头,能得他杨日言指点,可见你也有几分灵性,我正想着找他来教导十哥呢。”
杨日言官居内省押班,虽是宦官,却通经史,擅书画,甚得先帝赏识,他的人物像画得极好,工笔细致,写貌益精,其丹青盛名大内皆知。杨日言极少亲授人画艺,这小婢居然能得其指点,可见禀赋应是不凡,看来这个侍读内人倒是选对了。向太后抬了眼梢又看刘婵媛,双颊漾起满意一笑。
二人正说着,忽然有内侍来报,说太皇太后亲侍梁惟简有话通传,刘婵媛闻言便告退出了殿阁。在阁门处,她见一中年内侍怀抱绳拂,神色凝重,一阵风似的从她身畔划过,她几乎不曾听见他的脚步声。
梁惟简入殿阁,行过礼,口中道了声“万福”,“启禀太后,太皇太后命臣传话,本是邀了太后孃孃下午去御苑赏花,不巧方才执政有要务进奏,太母同官家去垂拱殿东门问政了,怕是脱不开身”
太后不待他说完,便温言道,“太皇太后自当是以国事为重,赏苑之事另择他日便是。”
“谢太后孃孃体恤。”梁惟简只稍一欠身应道。
“哪里的话,梁押班不必多礼,”向太后微微一笑,“此等小事,遣一黄门来知会声便好,何须押班亲走一遭呢!”梁惟简乃高太皇太后身边亲信,虽只做到内侍押班一职,却深得高氏信任,便是连太后和官家,亦得敬他三分。
“岂敢岂敢!太后折煞老奴了”梁惟简嘴上应话,却不见挪脚的意思,向太后见他一脸端重,欲言又止,心知定有他事,遂遣退了四周侍从。
太后道,“殿中已无他人,押班有何难事尽管说来。”
梁惟简低声道,“老奴哪有什么难事!”他转了转眼珠,又道,“若是得见太母宽心,就是要老奴折寿十年也甘愿呐!”
“喔?”太后奇道,“可是太皇太后有烦心事?”
“可不是嘛!”梁惟简见太后接了话,忙又道,“近日里边事一直不消停,夏人动辄袭边扰民,上月两浙又遭水灾,太皇太后日夜*劳,这两日旧疾又犯,老奴眼看着心痛太皇太后难啊!谁料官家还还”。
向太后早知太皇太后与皇帝貌合神离,太母尽毁先帝新法,小皇帝敢怒不敢言,如今官家年已十六,太母仍不肯还政,当年对夏国弃地求全,谁知反倒引了内忧外患,现下动辄自呈衷情,叫苦不迭,向太后虽不喜新法,对政事也向来无甚兴趣,但也觉太母此举未免过于造作,官家已到了亲政年岁,太皇太后何苦*劳朝政,事必躬亲,在向太后看来,政事始终是男人们的担当。可是,她此时并未真正尝到“威福由己”的美妙滋味,她亦未曾料到,仅仅八年之后,她会置身太母之位,那时候,她才会感受到慈徽殿外的天空有多么宽朗,紫宸殿上撩起那软帘的暄风又是多么暖人。
太后一听梁惟简提及官家,心中立刻明了七八分,她佯作讶异问道,“官家怎么了?”
梁惟简作势叹了口气,抹了一脸愁容,道:“孃孃有所不知,半月前太皇太后为官家挑择了两名侍从伺候笔墨,谁知昨日又被赶了出来”
太后又问,“可知原由?”
“闻说是福宁殿里碰翻了墨砚,官家说笨手笨脚用着不利落,各自掌嘴二十便赶了出来,”梁惟简撇撇嘴,又道,“这来来去去都好几回了福宁殿中侍从皆为太母亲择,总不合官家圣意,太皇太后为此事也甚是烦忧,这几日繁剧缠身,又无暇分神”他抬眼一瞥,见向太后正凝神倾听,于是咧嘴笑道,“太母知孃孃向来识人有素,不知可有合适的人选?”
向太后心领神会,原来祖孙俩磕碰上了,拉她这个做娘的来救场。她虽非皇帝亲母,二人情谊倒也向来谐顺,皇帝生母朱太妃一向不为太皇太后所喜,遇得此类事自是插不上手。这些年,太母置于皇帝身边的大多是些年长的宫人,如今皇帝正值青春盛年,自然看着不入眼,太后暗叹,若是先帝还在,又何故生出如此事端来?她不经意瞥见旁侧案几上的画卷,那“风过牡丹”鲜妍若生,太后心中一动,笑道,“本宫身边倒是有几个伶俐的,只怕不合太母心意。”
“孃孃严重了,太后与官家母子情深孃孃亲择之人,必合官家心意”梁惟简脸上堆笑,心中暗忖,官家这般举动偏是要惹了太皇太后不痛快,此事形同蹴球,球门久攻不入,不如将这烫脚球暂传他人,若是一味强攻,只怕两败俱伤,得不偿失。
太后面露难色,她绸缪片刻,又抬眸看了看梁惟简,微微笑道,“既是如此,本宫这两日便挑了人送去福宁殿,还望太皇太后不必多虑,保重凤体。”
梁惟简闻言心中委实松了口气,太皇太后交代的事办妥,他自是笑吟吟千恩万谢地去了。向太后看着梁惟简颤颠颠的背影,唇畔浮起一丝淡笑,皇帝自继位开始便受太母督训,身边服侍起居的侍从皆由太皇太后宫中人充任,如今皇帝大了,也不似从前事事任由摆布,虽不明里说,却总寻些不痛不痒的事端。向太后晕眉微颦,抬腕又去翻那案上的画卷,既然祖孙不和,她这做嫡母的,不若趁此机会送个体贴玲珑的人给皇帝,太皇太后老了,官家毕竟是神宗皇帝的儿子,是大宋帝国的君主,总有一日是要亲政的,况且,皇帝生母尚在,如今虽有太皇太后压制,只封为“太妃”,他日皇帝亲政,她这太后之位若是想坐得舒心安稳,还得全仰仗御座之上那个看似清孱忧郁的少年。
春日静谧的午后,慈徽殿中燃着袅袅香雾,只闻得手翻画卷的沙沙声,向太后斜倚在塌畔,一幅幅赏看,不经意又探见那“风过牡丹图”,她细细端详,愈发觉着画中牡丹鲜艳欲滴,虽是风过不动,有悖常理,却是越看越合眼,她眼梢的皱纹轻轻一抽,探手执案边一盏茶来饮,脸上晕开一抹气定神闲的端容。
翌日,向太后懿旨,命玉华阁内人刘婵媛、慕秋容次日起前往福宁殿听差理事。婵媛闻此消息亦觉突然,她记得前一日送画幅去慈徽殿时,向太后还让她好生伺候十大王,如何才隔一日,又亲旨遣她去福宁殿,为何选中的又偏是她和秋容。婵媛在阁中收拾好私物,又将阁间擦扫一回,此时已然*。秋容和瑾瑶尚未归,婵媛倚在窗畔,凝望着玄幕中一弯新月,想着就要与郑瑾瑶分开,又想起十大王率真的笑靥,心里愈发觉着不舍。周遭艳羡的宫人倒是不少,能在御前亲侍,这更是天大的福祉,许多人在这深宫之中耗尽一生亦不曾见过皇帝御容,便是在太后所居慈徽殿,宫中规矩繁多,内侍们各司其职,想见皇帝一面也并非易事,眼见这两个年少的宫女,来慈徽殿还不过一载,便得以亲近圣尊,更是惹了殿中一袭骚动。
“想什么呢?!呆眉懒眼的!”婵媛正凝眼望月,忽闻有人出言,倒是吓了一跳,定睛看去,来人正是刘友端,他立在窗外廊间,眸色幽幽,细碎的月色滑过他弧度柔和的脸廓,白皙的肤色便显出些微莫名的苍白。刘友端年长婵媛一载,他生得眉目清秀,文才亦佳,又是押班郝随养子,婵媛入宫以来,颇得其照顾,后二人有幸同在慈徽殿听差,自是又亲近许多。她望着眼前这亭立于月下的少年,心下惋惜,倘若他并非内廷宦侍,往后中得进士,亦能成为朝廷栋梁,辅弼天子左右,如今却隐在这深宫之中做些伺候人的事务,她心头一酸,又想起爹爹离去时哀怨的眼神,在这世上,他们都是无人关忧的孩子,所以他们的命运,也似案上鱼肉,任人宰割,除了黯然承接、妥协,他们无权亦无力反抗。
她见他挨近窗畔,忙回神道,“友端哥,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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