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其澳(1/2)
御辇缓行至福宁殿前停下,刘瑗探手扶皇帝下了车辇,见赵煦并不似往日那般同他说上一言半语,只背手径直向殿中行去,步履稍显狭迫。刘瑗心知不妙,便也垂了头遽步入殿。
赵煦冷脸行至御案一侧,见案边一顶青瓷香炉正散着袅袅青烟,依旧是熟悉的紫檀香,这气味令他忆起适才紫宸殿中的种种不悦,他愈发觉得心内焦熬不堪,拂袖扬靴踢翻了香炉,便留得一地残香零落。
这动响把低眉随后的刘瑗吓了一跳,忙连声道,“官家息怒,官家”
“哼!息怒息怒,你只道说息怒,朕就快被怒火烧死了!”赵煦狠狠一拍御案喝道,双眉深蹙,眼色愈沉,清冷的音色在福宁殿内缓缓回荡,周遭宫人皆缩着脖颈,大气也不敢出,却是奇怪皇帝平日性子谦约,怎的今日如此盛怒。
“身为朝廷执政要臣,*只知相互攻讦,挟劝取利,排除异己,政事上可有几人上心的?米脂四寨说弃就弃了,爹爹苦心经营数载得此四寨,他们丢起来倒是轻巧!”他轻叹了口气,拈起案上一册书来,翻了两页,又抬腕抛置一旁,“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奸邪尽去,朝政清明’,朕不过才问一句,便个个口出虚言推阻搪塞,当朕是三岁孩童好欺负么?!”
刘瑗见官家是当真怒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便向身畔的胡苒烟努了努嘴。胡苒烟本是尚服局司仪司的一名普通内人,其养母为皇帝生母朱太妃身边人,她性情恭顺体贴,行事也颇伶便。最重一点,在美人如云的掖庭之间,她生的并不算美,淡淡浅浅的眉眼,纵是有精致的宫妆雕琢,也并不显惊艳,却是生出一种温柔敦厚的意态来。太皇太后对官家管教甚严,为避免皇帝过早亲近女色,故安排侍候其起居的大多为年长宫人,偶有年轻之辈,也尽量挑择容貌普通者。因此,胡苒烟得幸被选为御侍,她年长赵煦一载,已伴侍皇帝五年有余,因其温良柔逊,服侍皇帝周致得体,如今已被进封为“典衣”。
胡苒烟接了刘瑗眼色,袅袅行至御案前,温言笑道,“不若让奴婢点盏茶来,看看可否熄了官家怒火?”
赵煦一横眉,也不看她,“不必,朕不想喝!”
胡苒烟同皇帝相处多年,官家虽素来志行脩谨,笑比清河,但对她倒是有几分温恤,现下如此冷语相向,该是委实怒极了。
“统统退下,朕想一人静静!”见众侍从愣着不动,他又提高了声量,“还不走?要朕亲自送了你们出去?!”
“奴婢不敢!”众人唯唯诺诺,蹑步退了出去。
刘瑗向门边行了几步,又踅身道,“官家暂且歇一歇,容臣去传了午膳来可好?”
皇帝并未作答,只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他一腕支着额间,看来似是不堪重负。
刘瑗心下一阵微凉,旋即同胡苒烟出了殿门。
赵煦在殿中僵坐了半刻,心中郁结,愈发觉着胸内闷燥难耐,伸手撩了腰间珂佩在指尖婆娑了一阵,终于,他起身向殿门走去。甫一出门,见胡苒烟不声不响立在窗下,见赵煦出来,眼中泻出几分喜色。
“你怎的还在这?”赵煦淡然道。
“奴婢奴婢只担心官家”苒烟低声应道。
“朕没事,都习惯了”他的唇角微微一牵,“你也下去罢。”随即转身便向外走。
胡苒烟仍是不走,“官家这是要上哪儿?就传午膳来了”
她见赵煦转过身来,伸出修倏一指掩在唇上,“嘘”他挑了挑眉梢,难得显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俏皮劲儿,“朕一会便回,不必来寻。”
“可是,官家”胡苒烟遽步跟了上去。
“你别跟来,”赵煦眉头一蹙,似是有些恼了,“朕命令你,今日之内,不得踏出福宁殿半步。”
“诺”胡苒烟望着那少年一袭清雅的廓影,眼中洇开点点黯色。
赵煦出了福宁殿,向西北穿过两道廊腰,便是御苑渊碧池。平日里前拥后簇,现下偷空独自溜出来倒也落得自在,只可惜,自在难得。他极少如此率性而为,只方才紫宸殿中的一幕幕着实令他感到愠恼焦灼,他纵是有心继承先帝遗志,复行新政,可如今太皇太后垂帘执政,他除了坐壁上观,又能如何?
天色晦昒,虽是正午,却只流泻一抹澹泞日光,一潭玄碧,波澜不兴,偶有微风拂起涟漪,便似是青玳上的浅浅柔纹。池畔红披緑偃,山石嶙峋,浸润在蓊葧的花香中,赵煦尚觉心中稍释。他沿着池畔踽步而行,忽然听得一阵浅浅淡淡的歌声,是女子的声音,于清澈中携着几分含糊,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他顺着歌声寻去,见在渊碧池畔宫墙下,一少女正踏着假山石,探手去摘那墙头逸出的一溜蔷薇。她身着一袭海棠色撒花绫缎宫装,有风拂来,轻柔的春衫温顺的贴服于她身上,便更衬得她体态玲珑,身姿窈窕。她身畔的平石之上,置有一只小藤箧,她将摘下的花小心地放入箧内。赵煦看着觉得有趣,便负手立于墙下默然而视。见那女子踮起脚尖,伸了右手去触上方绽得最艳一朵蔷薇,那花儿搭在墙头上,她身形娇小,撑着脚尖,左手右手试了几回,终是触不及。她大抵有些急,甩了甩双手,又一跺脚,那双小巧的绣鞋,似一掌可握,娇娜中透着些许孩气的可爱。她停了歌声,赵煦却不禁抿唇而笑,他凝神看去,隐约只见得她微仰起的秀美下颌和光影中闪着幽绿的一抹玄鬓,他忽然很想知道,眼前这女子该会有怎样的笑靥。
赵煦见她仍在纠缠那朵蔷薇,心下暗想,即是能力不及,又何必苦缠痴打,不如早些收了物细回去罢了。却见那女子又向假山上攀爬,那假石愈往高处愈显陡峭,她攀高几步,颤颤巍巍直起身,抬腕又去触那蔷薇,这回算如愿以偿,只是她并未站稳,脚下徒然一滑。
赵煦正抬眸看那蔷薇花,忽听得一声惊呼,尚未回神,便觉被一绵软之物迎面击中,冲力不小,他承受不得,直直仰面倾倒而下。此一瞬,他探见那墙头的蔷薇笑弯了腰,他瞥见那抹海棠红的妍影,他嗅得温香阵阵缱绻满怀
那温香还在鼻尖缠绵,赵煦只觉背部一阵痛楚,身上似乎压着什么,他微微睁开双目,见得一女子伏在他怀中,那娇嫣的海棠红,柔软似无骨。堂堂天子之尊,居然成了这小宫婢的垫背。赵煦不由得凝了眼神,少女玄鬓微倾,小巧的耳廓上覆着一只镂刻雕花蝴蝶耳坠,纤长的双睫微微颤动,像是只受了惊的小花雀。待她缓缓扬起脸来,他探见的是一双盈盈流转的明眸,青黛描成的远山眉似颦若蹙,嵌在如新荔般灵秀的脸上,赵煦忽而觉着周遭万物青草春华,清潭碧水,冉冉熏风,顷刻间皆没入幽玄,他一时间有些失神。
正是神思不属,忽觉怀中女子一动,赵煦慌忙回过神来,见她亦睁大了双目看着他,二人便这般大小眼相互瞪了半晌,彼此方觉有些失态,这才惶惶然站起身。狭促间她不经意踩了自己裙裾,他连连探手相扶,无意间触及她纤柔的娇荑,少女双颊一红;于是,他又满面赧色,急急松了手,二人一番手忙脚乱,总算起身站定。
“你是何人?”赵煦问。
不想那女子倒嫣然一笑,回道,“那你又是何人?”
她竟对他用“你”这个字,赵煦头一回被人这样问,他今日身边既无随侍,亦未设仪仗,只着便衫,她看不出他的身份,倒也是情理之中。他扬眉对曰,“可容你一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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