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2）
这些年来，由于父亲外出跑生意一再亏本，家境早已十分贫困，我们的生活过得异常艰难。我想：这应该是造成母亲脾气古怪的最主要的因素。母亲的身材要高过父亲一截，在子女们面前，她极少轻声细语地讲话，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天生就是个粗喉咙。”——她是一个永远也不懂温柔的女人。
当我从沉思惊醒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一个人在树林里徘徊很久。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我猜母亲这时差不多已回来了吧？或许正呆呆地坐在门槛上摇拽着胳膊。——她每天回来之后都要像这样坐一会儿的，也只有这时她才有机会歇上一口气。可是谁敢保证，她现在没有开口骂谁？我？父亲？反正不管是谁，她是免不了要骂几句的，这早成她的习惯。而我对这种声音敏感得要命，只要它一响起，我的头就疼了。因此，我就决不会在这个时候进门的。为了怕母亲瞧见，我索性来到小河边。黛青色的河水被冷风吹得微微摇晃着，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它看。四周渐渐朦胧，我心里蓦然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我已远离生我养我的地方，而走进另一个神秘、和谐的世界。这里没有贫富的差距，没有邪恶，我的心永远也不会受到刺激。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哼起小调……
“志云呐！志云喽——”两声尖锐的喊叫，就像投来两枚炸弹似的，令我的心神震颤。不用多说，准是母亲在叫我了。
“嗳！”我也应以高声道，“嚷么事？我在这里。”
“还不死回来吃饭，非要别人嚷半天才答应？！”她说。那种语气，不是身临其境的人是难以想像的。就像前世和我结下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教我难以忍受。但我还是立刻上了河岸，一头朝黑乎乎的屋里迈进去。不料正好撞在她身上，她“哎哟”一声，马上就冲我发起火来。
“你瞎了眼？日姐姐的，慌个鬼！”她粗着嗓子大骂道，“一天到黑什么事都不做，玩字当头，你看你身上有没多长一块肉？——懒东西！蛇爬到屁眼头拉都懒拉的！”
我辩解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屋里连根蜡都没点，我什么都看不清……”
“你这个短阳寿的还嚼？我这不是去点蜡烛的？”她一边“霍霍”地摇着火柴，一边依旧用那种大得吓人的声音说。如果此时，我还能看清她面相的话，我想那一定是非常难看的。
“真是玩死不伤命！”她继续噜嗦道，“哦，这时玩饿了，才晓得要吃？我怕你是玩忘记了，不晓得饿哩！”
“你——”我正要回敬她几句，莲莲却劝我去吃饭，要我别跟母亲吵，免得伤神。我一想也是，因此压下火气，一声不吭。说实在的，有时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我在外面和别人说起话来时，总是心平气和的，而一走进这个家，心里就有了气，人也变得很冲动，时刻都想发脾气？
母亲在八仙桌上点燃蜡烛后，便疲惫地靠在桌旁，重重叹息一声道：“日姐姐的，我还是午吃了一碗冷粥到现在，人饿得怏挑挑的，恨不得连动都不想动了。”
晚饭是在闷声不响的过程完成的，莲莲、珊珊刚一放碗就迫不及待地溜出门去了。母亲一面收拾锅碗，一面自言自语着。我看了看屋外，夜色已经很浓重了，深空闪缀着钻石般美丽的小星星。那些星星一眨一眨的，仿佛在“叮、叮”地唱着歌。哦，不是它们在唱歌，而是石子路上此时忽然传来自行车的铃声，很欢快，我猜想骑车的人心情定是不同寻常的好。那铃声渐渐由远及近，接着，连轮胎磨着路面发出的“沙沙”声，都听得一清二楚了。这个人到底是谁呢？我没兴趣去想，因为我断定这人不会是父亲。——父亲是从不会将铃当敲得如此响亮的。外面很冷，我打算去掩上大门。
可是，那人却径直将车推进我家来了，我一眼看出他正是父亲。事情有时会出人意料，往往表面上认为不可能的，其实却是可能的。堂屋里的八仙桌上燃着一枝白蜡，透过朦胧忽闪的烛光，可以看清身材瘦矮的父亲头上，那一头乱糟糟的短发和额上几条深深的皱纹，以及那尖尖的下巴和又粗又硬的髭须。他的两颊凹陷得越来越厉害，但眼睛里却闪烁着喜悦的光辉，黑黝黝的脸庞也出现了少有的红润。
“爸，你怎才回来？”我有点惊讶地道，“我们饭都吃过了呢。”
“哦。”他趔趄着把车推向墙边靠稳，嘴里“呼呼”地喘着粗气，瘦矮的身子并没有马上离开它。“都吃了？”他忽地扭过头来问，眼里流露了难以掩饰的兴奋，“我还不吃了？——嘿！在别人屋里吃的。要不然，也不会到这么晚才回来。”
“是不是在丁叔叔那里吃的？”我猜准是。
“你晓得？”他背过身去，一边不知在围着车子解开些什么，一边朝我招了招手，“来，志云，快点来帮个忙。我回来时，他赶着送了些桔子、苹果给我。他这人确实还蛮好，我死说不要，他硬是不答应，非要我带回来。喽！都在这只蛇皮袋子里装着。袋口绑得太紧了，我一下解不开。——你还站着？快过来呀！”
“哦，好。”我这才看清车后确实绑着只袋子，于是忙走过去和他一起弄了半天才解开。估计有半袋子，提到手里沉甸甸的。他把它提到桌边放着，然后松了一口气。“那两个鬼呢？”他问。
“她们玩去了。”我说，知他指的是莲莲和珊珊。说话时他的嘴挨我很近，我闻出他口有一股难闻的酒气，于是皱起眉头问道：“爸爸，你又喝酒了的？”
他憨厚地笑了，道：“在丁叔叔那里喝的。——你看着我做么事？又不多，我只喝了三两酒。”他说着伸出三个手指头。
“可能不止吧？”我说。
他刚要开口，莲莲、珊珊忽然冲进屋里来了。“你们回来得正好。”他打了个酒嗝，似乎想起什么，望着我说，“哦，差点忘了，你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