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节(2/2)
父女两个闹得不可开交。春兰自从运涛坐了狱哭哭啼啼天天想念。可是她不能明哭只是偷偷饮泣。多少屈情郁积在心里今天象黄河决口一样哇啦地哭起来。一边哭着心上想念着运涛。一想起运涛心上越地难受。她猛地把脑袋一扎就往外跑说:“今日格我活尽了命了!”一股劲出了大门望着井台上跑。
春兰娘看她要去跳井抬起腿追出来。春兰一出门碰上一个人从街上黑影里走过来说:“谁?谁?是谁?跑什么?”春兰一听是忠大伯停住脚楞住。春兰娘一五一十地对朱老忠说了说到春兰要跳井就象撮住朱老忠的心一样跺着脚对春兰娘说:“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又折掇她?春兰!
你给我回去!”
春兰听得说悄悄地走回来也不哭了。朱老忠走到春兰家里对老驴头说:“闺女是你的可比我跟前的还疼。你们要是再折掇她我就不干!”
老驴头说:“我那天爷!谁折掇她来谁家闺女不出阁呢!”
朱老忠说:“俺春兰就是等着运涛看你们怎么的?大贵要是成亲去找别人。”
老驴头说:“好她不愿出聘叫她在家里老一辈子我再也不管了。”
朱老忠说:“管你也得管好。这么大的闺女了比不得小孩子不能叫她老是哭哭泣泣。”
朱老忠看老驴头和春兰娘不再说什么春兰也不哭了就抬起腿走出来。他还有更紧要的事情为了组织农民宣传队还要去找严志和。
婚姻事情在春兰的一生中是件大事可是在锁井镇上来讲也实在算不了什么。目前家家户户街头巷尾人们谈论的是反割头税、反百货税运动。
锁井镇上逢五排十加二七五天两个集日。每逢集日有成车的棉花成车的粮食拉到集上。有推车的、担担的、卖葱的、卖蒜的、卖柴的、卖菜的。有木货铁货、农器家具、匹头苇席要什么有什么。
那天早晨老驴头还没有起炕就叫春兰:“春兰!春兰!
今日格你跟我赶集去。”
春兰从被窝里伸出头来问:“干什么?爹!”
老驴头说:“咱去赶个集卖点菜什么的换个钱好采办点年货快该过年了。”说着伸了伸胳膊觉得很冷重又缩回去蜷伏着腰睡了一会。才说披上棉袄起炕一阵风从墙缝里钻进来吹在他身上。他又把棉袄向上一耸盖住头温了温。伸上袖子拿起烟袋来抽烟。吧嗒吧嗒一袋吧嗒吧嗒一袋抽了两袋烟棉袄还是暖不过来又盘着脚合了一会眼。他上了年纪火力不足了。一到冬天老是觉得脊梁上凉。
春兰娘从门外探进头来说:“忙起呀不是去赶集吗?”
老驴头问:“今日格是小集大集?”
春兰娘说:“大集。”
老驴头才穿上棉裤他又想起来:这几天身上老是觉得痒兴许是长了虱子。昨日晚上他就想叫春兰给他拿拿可是又忘了。他又脱下棉裤来拿虱子拿得不解气了伸出牙齿顺着衣裳缝咬咬得咯嘣乱响。
春兰娘又说:“饭熟了还不起?”
老驴头穿上裤子再穿袜子才穿上袜子裤腰带又找不见了。翻着被窝找了半天一欠身子原来在屁股底下坐着。
老驴头吃了饭拿了两只筐拾上几捆葱几辫蒜抱上两抱白菜。叫春兰挑上头里走自己背了秤在后头跟着。
一过苇塘就听得集上的喧闹声早就人多了。
春兰挑着担子在集上走看见昨日晚上有人把农会的标语和告农民书贴在聚源号的门外头。她楞了一下把筐放在聚源号对过挤了个空摆上摊。不一会工夫聚源号门前挤了一堆人都在那里看传单。朱全富老头看了会子传单从人群里挤出来捋了捋胡子摇着头说:“咳!又出了一宗税。”
老驴头把秤递给春兰赶过去问:“你说什么出了什么税?”
朱全富老头说:“割头税。”
老驴头问:“什么叫割头税?”
朱全富老头把割头税的事告诉了老驴头。说一块七毛钱老驴头还不惊后头那一大堆零碎儿可值钱不少他又问:“墙上贴的那些红红绿绿的是什么?”
朱全富说:“那是出了农会出了**要反割头税!”老驴头点了点长下巴走回来嘴里不自觉地嘟念着:“咳!杀过年猪也要拿税了!”他从春兰手里接过秤来开始照顾买卖。
平时都是他一个人赶集今天年集上人多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才叫春兰在一边帮着。有抽袋烟的工夫朱老星那个矮个子走过来他头有点横长满脸络腮胡子眯细着细长的眼睛蹒蹒跚跚地走着。听人们正吵吵杀过年猪拿税的事他说:“种地要验契吃盐要加价……杀过年猪也拿税钱这玩艺更是节外生枝!”
伍老拔拖着两条长腿象长脚鹭鸶一步一步迈过来提高嗓子大喊:“这年头兵荒马乱不用说又要割头税真是万辈子出奇的事!”
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愿交割头税。正在这个节骨眼上朱老忠也走到人群里说:“城里出了农会要反割头税。冯家大院包了全县的割头税刘二卯和李德才包了全村的。他们有衙门里的公事我有这个……”说着解开怀襟掏出红绿纸印的传单标语在人们眼面前一晃又揣进怀里。
春兰在那里看着忽然间在人群里闪出一个人长头大眼睛长得和运涛一样。嗯怎么长得一样?就是个儿矮一点。她心上乱起来脸上有些热。仔细一看她才知道:
“是江涛!”
江涛在一边看着咂着嘴不住地笑着。他觉得这个小宣传队真是不错党的号召在人们心里生根了。正在得意地寻思冷不丁人群里闪过一个稔熟的面影他怀疑是“眼离”擦了擦眼睛定了定神一看一点不错正是严萍。她穿着绿绸旗袍花呢靴子拎着个竹篮在买东西。江涛笑模悠儿地走上去扯住她的篮系儿说:“你也回来了?”
严萍睁开眼睛怔了一下说:“回来了!你比我回来得更早。”说着她嗔着脸撅起小嘴低下头也不看他一眼。江涛心里有点慌脸上红起来。严萍说:“一进腊月门老奶奶就捎信:‘叫萍儿回家过年。’爸爸说奶奶年纪大了想孩子们就叫我回来了。我去找了你好几趟老夏说你有病去思罗医院了。我又一个人跑到医院去看你没有。又说你上北京天津去了……谁知道你上那儿去了呢?近来你的行踪老是叫别人捉摸不定。”她生起气来脸上白里透红。
江涛问:“你是和登龙一块回来的?”
严萍说:“那你就甭管了。”
江涛拎起篮子帮她在大集上买了猪肝、肉、黄芽韭、豆腐皮和灌肠什么的。他们在头里走春兰在后头跟着。走到街口上春兰好象从睡梦里醒过来一下子站住。心里笑了笑说:“看他们有多好!”由不得眼里掉出泪来。她看见严萍就想起自己看见江涛就想起运涛来。她觉得自己和她们不是活在一个世界上。
太阳暖和和的道沟里有融了的雪水。白色的雪堆在旷地上闪着光亮乡村在阳光下静静睡着。严萍从脖颈上拿下围巾眨着眼睛问:“今天大集上象是有什么动静嗯!人们嚷着‘要反割头税’!‘要反割头税’!”她仄起头眨巴着眼睛瞅江涛。象是说:“你一定知道。”
江涛迟疑了一刻想:“不能再不对她讲明白了。”就说:“是的要动一个轰轰烈烈的农民运动反对蒋介石的割头税、百货税、印花税。”他对她讲了目前农村经济状况讲到农村的剥削关系又说:“农民负担太重了生活再也无法过下去要自的闹起来呀!”
严萍说:“啊!可就是乡村里太穷了太苦了!到底是什么原因?”
江涛说:“军阀混战苛捐杂税太多。工业品贵农业品贱谷贱伤农农村经济一历历地破产了!”
严萍说:“不错!退回一年你这么说我还不懂。现在讲我就明白了。在城市里住久了忘了农村生活的苦相。苦啊农民生活苦啊!吃不象吃的穿没有穿的!”她低下头走着看见两只花鞋尖在地上带起尘扬。
江涛说:“所以我们要动农民组织起来保护他们自己的利益。”
严萍两眼不动窝地瞅着江涛心里说:“怎么?小嘴头儿这么会说讲得那么连理那么有理。”她想笑出来又不好意思。又说:“真的我真是同情农民!”
走到小严村村头上严萍立住不走了。伸手拎篮子说:
“我要回去。”
江涛把篮子一闪说:“到我家去。”
严萍坚持说:“不到我家去。”
两个人正在道口上争执一伙赶集的人们走过来向他们投过希奇的眼光。江涛只得跟严萍抄着小路走过小严村走到严萍她们村头上村南有个小水塘塘边长着几棵老柳树塘里冻下黑色的冰塘北里有个黄油小梢门。走到门口江涛又站住把篮子递过去。严萍歪起头看着他问:“干什么?”
江涛犹豫说:“我想回去。”
严萍说:“为什么?”她猛地把篮子一推径自走进去江涛只好提着篮子跟进去。走到二门严萍又扭头看了看江涛无声地笑了红了脸。大声喊叫:“奶奶来客了!”老奶奶在屋里答话:“呵!回来了丫头!那里的客人?”
严萍说:“我的朋友。”
“谁那里的朋友?”老奶奶高身材驼着背很瘦弱身子骨倒还硬朗。颤巍巍地走出来站在台阶上说:“我看看是谁!”当她看出是个亭亭秀秀的小伙子站在严萍一边。不由得突出牙齿笑了说:“傻闺女!不能那么说那有十七八的大闺女跟半大小子交朋友的?”
严萍嗤地笑了两片红霞泛在脸庞上三步两步抢过门坎。吃吃地笑着说:“俺是这么说惯了。”
奶奶嘻嘻笑着说:“你们住城俺住乡嘛十里还不同俗呢!这会儿奶奶不怪罪你们。”又嘟嘟哝哝地说:“城里时兴的是大脚片儿剪头……”
奶奶屋里放着红油橱子升着煤火炉炕上铺着羊毛毡。严萍请江涛坐在小柜上。老奶奶又走进来眯缝了眼睛笑眯眯地说:“我当是谁你不是志和家的吗?”
江涛局促不安立起身来说出自己的姓名。奶奶把竹篮拎到外屋说:“萍儿!你的朋友来了叫老奶奶给你们做什么吃?江涛说起来都不是外人你爷爷在这院里待了一辈子。你爹年幼的时节也在这院里扛活。那时候还有我们老头子看他父子俩安分守己帮他们安下家来。后来你们才有了家业成了一家子人家了。志和老运不错呀修下这么好小子……”奶奶说着擦擦案板试试刀锋。又说:“听人们说你哥哥被人家糟踏了。咳!年幼的人们在外头别担那个凶险。光想割(革)人家的命人家不想割(革)你的命吗?光自把个小命儿也割(革)了!自己的事还管不清去管国家大事。人小心大!”
老奶奶说着严萍打断她的话问:“奶奶你给江涛做什么吃?”奶奶继续说:“朋友们到咱家多咱也没怠慢过。黄芽韭猪肉饺子、四碟菜、一壶酒。有老头子的时候是个为朋好友的人。四面八方朋来客往成天价车马不离门壶里不断酒灶下不离肉老头子不在了人客也稀少了。”她嘴上不停地说着又想起严家兴盛时代的情景。她说的老头子就是严知孝的父亲严老尚。
老奶奶把案板搬到炕上揎起衣袖系上围裙剁了馅儿和起面来。江涛和严萍盘腿跨上炕沿帮奶奶捏饺子。奶奶洗碟、刷碗、炒菜手等着就把饭做停当了。老奶奶跪上炕沿跷起腿磕了磕鞋底上的土盘腿坐在炕上。严萍端上菜奶奶要陪江涛喝酒江涛不喝酒老奶奶自斟自饮。江涛吃着饺子问:“奶奶!一个人住在这院里不闷的慌?”老奶奶说:“我嫌孩子们闹的慌叫他二叔住西院。有老头子的时候这院就不住人。朋友们来了住住知孝父女们回来也住在这院里。别人另有他们自己的屋子。我老了怕麻烦。”
吃完饺子江涛要严萍参加反割头税运动严萍一口答应下。他俩说着话的时候老奶奶在后头听见问:“什么?
反什么割头税?”
严萍说:“今年又出了一种新税杀一只猪要……”
不等严萍说完老奶奶说:“自古以来老百姓就是完粮纳税的又值得反什么?”
严萍说:“咳!这税那税农民们没法生活了都要起来闹腾呀!”
老奶奶说:“可不能闹啊!闹闹也得拿今儿不同往昔谁敢反上就是杀头他们可厉害多了!”
严萍一听眼珠向江涛偷偷一斜转了一下撅起小嘴儿。她心里在想:在乡村里农民运动将是什么规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