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牢狱(2/2)
狄云心中想说:“我不要他保。”又想说:“你别住在他家里。”但越是用力全身肌肉越是紧张抽搐说不出一个字来。他身子不住抖动铁链铮铮作响。
那狱卒催道:“时候到啦。这是死囚牢专囚杀人重犯原是不许人探监的。上面要是知道了我们可吃罪不起。姑娘这人便活着出去也是个废人。你乘早忘了他嫁个有钱的漂亮少爷罢!”说着向万圭瞧了一眼色迷迷地笑了起来。
戚芳求道:“大叔我还有几句话跟我师哥说。”一伸手到铁栅栏内去拉狄云的衣袖柔声说道:“师哥你放心好啦我一定求万师哥救你出去咱们一块去找爹爹。”将一只小竹篮递了进去道:“那是些腊肉、腊鱼、熟鸡蛋还有二两银子。师哥我明天再来瞧你……”
那狱卒不耐烦了喝道:“大姑娘你再不走我可要不客气啦!”
万圭这时才开口道:“狄师兄你放心罢。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小弟自会尽力向县太爷求情将你的罪定得越轻越好。”
那狱卒连声催促戚芳无可奈何只得委委屈屈地走了出去一步一回头地瞧着狄云但见他便如一尊石像一般始终一动不动地向着墙壁。
狄云眼中所见的只是石壁上的凹凸起伏他真想转过头来望一眼戚芳的背影想叫她一声“师妹”可是不但口中说不出话连头颈也僵直了。他听到甬道中三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听到开锁、开铁门的声音听到甬道中狱卒一个人回来的脚步声心想:“她说明天再来看我。唉可得再等长长的一天我才能再见到她。”
他伸手到竹篮中去取食物。忽然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将过来将竹篮抢了过去正是那个凶恶的犯人。只见他抓起篮中一块腊肉放入口中嚼了起来。
狄云怒道:“这是我的!”他突然能开口说话了自己觉得十分奇怪。他走上一步想去抢夺。那犯人伸手一推狄云站立不定一交向后摔出砰的一声后脑撞在石墙之上。这时候他才明白“穿琵琶骨成了废人”的真正意思。
第二天戚芳却没来看他。第三天没来第四天也没来。
狄云一天又一天地盼望、失望等到第十天上他几乎要疯了。他叫唤吵闹将头在墙上碰撞但戚芳始终没有来换来的只有狱卒淋来的尿水、那凶徒的殴击。
过得半个月他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变成一句话也不说。
一天晚上忽然有四名狱卒走进牢来手中都执着钢刀押了那凶徒出去。
狄云心想:“是押他出去处决斩吧?那对他倒好以后不用再挨这种苦日子了我也不用再受他欺侮。”
他正睡得朦朦胧胧忽然听得铁链曳地的声音四名狱卒架了那凶徒回来。狄云睁开眼来只见那凶徒全身都是鲜血显然是给人狠狠地拷打了一顿。
那囚徒一倒在地上便即昏迷不醒。狄云待四个狱卒去后借着照进牢房来的月光打量他时只见他脸上、臂上、腿上都是酷遭鞭打的血痕。狄云虽然连日受他的欺侮见了这等惨状不由得心有不忍从水钵中倒了些水喂着他喝。
那囚徒缓缓转醒睁眼见是狄云突然举起铁铐猛力往他头上砸落。狄云力气虽失应变的机灵尚在急忙闪身相避不料那囚犯双手力道并不使足半途中回将过来砰的一声重重砸在他腰间。狄云立足不定向左直跌出去。他手足都有铁链与琵琶骨相连登时剧痛难当不禁又惊又怒骂道:“疯子!”
那囚徒狂笑道:“你这苦肉计如何瞒得过我乘早别来打我的主意。”
狄云只觉胁间肋骨几乎断折痛得话也说不出来过得半晌才道:“疯子你自身难保有什么主意给人好打?”
那囚徒一跃而前左足踏住狄云背心右足在他身上重重踢了几脚喝道:“我看你这小贼年纪还轻作恶不多不过是受人指使否则我不一脚踢死你才怪。”
狄云气得身上的痛楚也自忘了心想无辜受这牢狱之灾已是不幸而与这不可理喻的疯汉同处一室更是不幸之中再加不幸。
到了第二个月圆之夜那囚犯又被四名带刀狱卒带了出去拷打一顿送回牢房。这一次狄云学了乖任他模样如何惨不忍睹始终不去理会。不料不理也是不成那囚徒一口气没处出尽管遍体鳞伤还是来找他的晦气不住吆喝:“你***你再卧底十年八年老子也不上你的当。”“人家打你祖宗你祖宗就打你这孙子!”“咱们就是这么耗着瞧是谁受的罪多。”似乎他身受拷打全是狄云的不是又打又踢闹了半天。
此后每到月亮将圆狄云就愁眉不展知道惨受荼毒的日子近了。果然每月十五那囚犯总是给拉出去经受一顿拷打回来后就转而对付狄云。总算狄云年纪甚轻身强力壮每个月挨一顿打倒也经受得起有时不免奇怪:“我琵琶骨被铁链穿后力气全无。这疯汉一般的给铁链穿了琵琶骨怎地仍有一身蛮力?”几次鼓起勇气询问但只须一开口那疯汉便拳足交加此后只好半句话也不向他说。
如此匆匆过了数月冬尽春来屈指在狱中将近一年狄云慢慢惯了心中的怨愤、身上的痛楚倒也渐渐麻木了。这些时日之中他为了避开那疯汉的殴辱始终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只要不跟他说话目光不与他相对除了月圆之外那疯汉平时倒也不来招惹。
这一日清晨狄云眼未睁开听得牢房外燕语呢喃突然间想起从前常和戚芳在一起观看燕子筑巢的情景心中蓦的一酸向燕语处望去只见一对燕子渐飞渐远从数十丈外高楼畔的窗下掠过。他长日无聊常自遥眺纱窗猜想这楼中有何人居住但窗子老是紧紧地关着窗槛上却终年不断的供着一盆鲜花其时春光烂漫窗槛上放的是一盆茉莉。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那疯汉轻轻一声叹息。这一年来那疯汉不是狂笑便是骂人从来没听见他叹过什么气何况这声叹息之中竟颇有忧伤、温柔之意。狄云忍不住转过头去只见那疯汉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眼睛正望着那盆茉莉。狄云唯恐他觉察自己在偷窥他的脸色当即转过了头不敢再看。
自从现了这秘密后狄云每天早晨都看这疯汉的神情但见他总是脸色温柔的凝望着那盆鲜花从春天的茉莉、玫瑰望到夏天的丁香、凤仙。这半年之中两个人几乎没说上十句话。月圆之夜的殴打也变成了一个闷打一个闷挨。狄云早已觉察到只要自己一句话不说这疯汉的怒气就小得多拳脚落下时也轻得多。他心想:“再过得几年恐怕我连怎么说话也要忘了。”
这疯汉虽然横蛮无理却也有一样好处吓得狱卒轻易不敢到牢房中罗嗦。有时狱卒给他骂得狠了不送饭给他他就夺狄云的饭吃。若是两人的饭都不送那疯汉饿上几天也漫不在乎。
那一年十一月十五那疯汉给苦打一顿之后忽然起烧来昏迷中尽说胡话前言不对后语狄云依稀只听得他常常呼唤着两个字似乎是“双花”又似是“伤怀”。
狄云初时不敢理会到得次日午间听他不断呻吟的说:“水水给我水喝!”忍不住在瓦钵中倒了些水凑到他嘴边严神戒备防他又双手殴击过来。幸好这一次他乖乖地喝了水便即睡倒。
当天晚上竟然又来了四个狱卒架着他出去又拷打了一顿。这次回来那疯汉的呻吟声已是若断若续。一名狱卒狠狠地道:“他倔强不说明儿再打。”另一名狱卒道:“乘着他神智不清咱们赶紧得逼他说出来。说不定他这一次要见阎王那可不美。”
狄云和他在狱中同处已久虽苦受他欺凌折磨可也真不愿他这么便死在狱卒的手下。十七那一天狄云服侍他喝了四五次水。最后一次那疯汉点了点头示谢。自从同狱以来狄云次见到他的友善之意突然之间心中感到了无比的欢喜。
这天二更过后那四名狱卒果然又来了打开了牢门。狄云心想这一次那疯汉若再经拷打那是非死不可忽然将心一横跳起来拦在牢门前喝道:“不许进来!”一名高大的狱卒迈步过来骂道:“贼囚犯滚来。”狄云手上无力猛地里低头一口咬去将他右手食中两指咬得鲜血淋漓牙齿深及指骨两根手指几乎都咬断了。那狱卒大吃一惊反身跳出牢房呛啷一声一柄单刀掉在地下。
狄云俯身抢起呼呼呼连劈三刀他手上虽无劲力但以刀代剑招数仍是颇为精妙。一名肥胖的狱卒仗刀直进狄云身子一侧一招“大母哥盐失长鹅卤翼圆”(其实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单刀转了个圆圈刷的一刀砍在他腿上。那狱卒吓得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这一来血溅牢门四名狱卒见他势若疯虎形同拚命倒也不敢轻易抢进在牢门外将狄云的十八代祖宗都骂了个臭死什么污言秽语都骂了出来。狄云一言不只是守住了狱门。那四名狱卒居然没去求援军眼看攻不进来骂了一会也就去了。
接连四天之中狱卒既不送饭也不送水。狄云到第五天时渴得再也难以忍耐。那疯汉更是嘴唇也焦了。忽道:“你假装要砍死我这狗娘养的非拿水来不可。”狄云不明其理但想:“不管有没有用试试也好!”当下大声叫道:“再不拿水来我将这疯汉先砍死再说。”反过刀背在铁栅栏上碰得当当当的直响。
只见那狱卒匆匆赶来大声吆喝:“你伤了他一根毫毛老子用刀尖在你身上戮一千一万个窟窿。”跟着便拿了清水和冷饭来。
狄云喂着那疯汉吃喝已毕问道:“他要折磨你可又怕我杀了你那是什么道理?”
那疯汉双目圆睁举起手中的瓦钵劈头向他砸去骂道:“你这番假惺惺地买好我就上了你的当么?”乒乓一声瓦钵破碎狄云额头鲜血涔涔而下。他茫然退开心想:“这人狂性又作了!”
但此后逢到月圆之后那些狱卒虽一般的将那疯汉提出去拷打他回来却不再在狄云身上找补。两人仍然并不交谈狄云要是向他多瞧上几眼醋钵大的拳头还是一般招呼过来。那疯汉只有在望着对面高楼窗槛上的鲜花之时脸上目中才露出一丝温柔的神色。
到得第四年的春天狄云心中已无出狱之念虽然梦魂之中仍是不断地想到师父和师妹但师父的影子终于慢慢淡了。师妹那壮健婀娜的身子红红的脸蛋黑溜溜的大眼睛在他心底却仍和三年多前一般的清晰。
他已不敢盼望能出狱去再和师妹相会每天可总不忘了暗暗向观世音菩萨祝祷只要师妹能再到狱中来探望他一次便是天天受那疯汉的殴打也所甘愿。
戚芳始终没有来。
有一天却有一个人来探望他。那是个身穿绸面皮袍的英俊少年笑嘻嘻地道:“狄师兄你还认得我么?我是沈城。”隔了三年多他身材已长高狄云几乎已认他不出。
狄云心中怦怦乱跳只盼能听到师妹的一些讯息问道:“我师妹呢?”
沈城隔着栅栏递了一只篮子进来笑道:“这是我万师嫂送给你的。人家可没忘了旧相好大喜的日子巴巴地叫我送两只鸡、四只猪蹄、十六块喜糕来给你。”
狄云茫然问道:“哪一个万师嫂?什么大喜的日子?”
沈城哈哈一笑满脸狡谲的神色说道:“万师嫂嘛就是你的师妹戚姑娘了。今天是她和我万师哥拜堂成亲的好日子。她叫我送喜糕鸡肉给你那不是挺够交情么?”
狄云身子一晃双手抓住铁栅颤声怒道:“你……你胡说八道!我师妹怎能……怎能嫁给那姓万的?”
沈城笑道:“我恩师给你师父刺了一刀幸好没死后来养好了伤过去的事既往不咎。你师妹住在我万师哥家里这三年来卿卿我我说不定……说不定……哈哈明年担保给生个白白胖胖的娃娃。”他年纪大了说话更是油腔滑调流气十足。
狄云耳中嗡嗡作响似乎听到自己口中问道:“我师父呢?”似乎听到沈城笑道:“谁知道呢?他只道自己杀了人还不高飞远走?哪里还敢回来?”又似乎听到沈城笑道:“万师嫂说道:你在牢里安心住下去吧待她生得三男四女说不定会来瞧瞧你。”
狄云突然大吼:“你胡说胡说!你……你……你放什么狗屁……”提起篮子用力掷出喜糕、猪蹄、熟鸡滚了一地。
但见每一块粉红色的喜糕上都印着“万戚联姻百年好合”八个深红的小字。
狄云拚命要不信沈城的话可又怎能不信?迷迷糊糊中只听沈城笑道:“万师嫂说可惜你不能去喝一杯喜酒……”
狄云双手连着铁铐突然从栅栏中疾伸出去一把捏住沈城的脖子。沈城大惊想逃。狄云不知从哪里突然生出来一股劲力竟越捏越紧。沈城的脸从红变紫双手乱舞始终挣扎不脱。
那狱卒急忙赶来抱着沈城的身子猛拉费尽了力气才救了他性命。
狄云坐在地下不言不动那狱卒嘻嘻哈哈地将鸡肉和喜糕都捡了去。狄云瞪着眼睛可就全没瞧见。
这天晚上三更时分他将衣衫撕成了一条条布条搓成了一根绳子打了个活结两端缚在铁栅栏高处的横档上将头伸进活结之中。
他并不悲哀也不再感到愤恨。人世已无可恋之处这是最爽快的解脱痛苦的法子。只觉得脖子中的绳索越来越紧一丝丝的气息也吸不进了。过得片刻什么也不知道了。
可是他终于渐渐有了知觉好象有一只大手在重重压他胸口那只手一松一压鼻子中就有一阵阵凉气透了进来。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他才慢慢睁开眼来。
眼前是一张满腮虬髯的脸那张脸裂开了嘴在笑。
狄云不由得满腹气恼心道:“你事事跟我作对我便是寻死你也不许我死。”有心要起来和他厮拚实是太过衰弱力不从心。那疯汉笑道:“你已气绝了小半个时辰若不是我用独门功夫相救天下再没第二个人救得。”狄云怒道:“谁要你救?我又不想活了。”那疯汉得意洋洋地道:“我不许你死你便死不了。”
那疯汉只是笑吟吟地瞧着他过了一会忽然凑到他的身边低声道:“我这门功夫叫作‘神照经’你听见过没有?”
狄云怒道:“我只知道你有神经病什么神照不神照经从来没听见过。”
说也奇怪那疯汉这一次竟丝毫没有怒反而轻轻地哼起小曲来伸手压住狄云的胸口一压一放便如扯风箱一般将气息压入他肺中低声又道:“也是你命大我这‘神照经’已练了一十二年直到两个月前方才练成。倘若你在两个月前寻死我就救你不得了。”
狄云胸口郁闷难当想起戚芳嫁了万圭真觉还是死了的干净向那疯汉瞪了一眼恨恨地道:“我前生不知作了什么孽今世要撞到你这恶贼。”
那疯汉笑道:“我很开心小兄弟这三年来我真错怪了你。我丁典向你赔不是啦!”说着爬在地下咚咚咚地向他磕了三个响头。
狄云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声:“疯子!”也就没再去理他慢慢侧过身来突然想起:“他自称丁典那是姓丁名典么?我和他在狱中同处三年一直不知他的姓名。”好奇心起问道:“你叫什么?”那疯汉道:“我姓丁目不识丁的丁三坟五典的典。我疑心病太重一直当你是歹人这三年多来当真将你害得苦了实在太对你不起。”狄云觉得他说话有条有理并无半点疯态问道:“你到底是不是疯子?”
丁典黯然不语隔得半晌长长叹了口气道:“到底疯不疯那也难说得很。我是在求心之所安旁人看来却不免觉得我太过傻得莫名其妙。”过了一会又安慰他道:“狄兄弟你心中的委屈我已猜到了十之**。人家既然对你无情无义你又何必将这女子苦苦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无妻?将来娶一个胜你师妹十倍的女子又有何难?”
狄云听了这番说话三年多来郁在心中的委屈忍不住便如山洪般奔泻了出来但觉胸口一酸泪珠滚滚而下到后来便伏在丁典怀中大哭起来。
丁典搂住他上身轻轻抚摸他的长。
过得三天狄云精神稍振。丁典低低地跟他有说有笑讲些江湖上的掌故趣事跟他解闷。但当狱吏送饭来时丁典却仍对狄云大声呼叱秽语辱骂神情与前毫无异样。
一个折磨得他苦恼不堪的对头突然间成为良朋好友若不是戚芳嫁了人这件事不断象毒虫般咬噬着他的心这时的狱中生涯和三年多来的情形相比简直算得是天堂了。
狄云曾向丁典问起为什么以前当他是歹人为什么突然察觉了真相。丁典道:“你若真是歹人决不会上吊自杀。我等你气绝好久死得透了身子都快僵了这才施救。普天下除了我自己之外没人知道我已练成‘神照经’的上乘功夫。若不是我会得这门功夫无论如何救你不转。你自杀既是真的那便不是向我施苦肉计的歹人了。”狄云又问:“你疑心我向你施苦肉计?那为什么?”丁典微笑不答。
第二次狄云又问到这件事时丁典仍是不答狄云便不再问了。
一日晚上丁典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这‘神照经’功夫是天下内功中威力最强、最奥妙的法门。今日起我传授给你你小心记住了。”狄云摇头道:“我不学。”丁典奇道:“这等机缘旷世难逢你为什么不要学?”狄云道:“这种日子生不如死。咱二人此生看来也无出狱的时候再高强的武功学了也是毫无用处。”丁典笑道:“要出狱去那还不容易?我将初步口诀传你你好好记着。”
狄云甚是执拗寻死的念头兀自未消说什么也不肯学。丁典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束手无策恨不得再象从前那般打他一顿。
又过数日月亮又要圆了。狄云不禁暗暗替丁典担心。丁典猜到他心意说道:“狄兄弟我每月该当有这番折磨我受了拷打后回来仍要打你出气你我千万不可显得和好否则于你我都是大大的不利。”狄云问道:“那为什么?”丁典道:“他们倘若疑心你我交了朋友便会对你使用毒刑逼你向我套问一件事。我打你骂你就可免得你身遭恶毒惨酷的刑罚。”
狄云点头道:“不错。这件事既如此重要你千万不可说与我知道免得我一个不小心走漏了风声。丁大哥我是个毫无见识的乡下小子倘若胡里胡涂误了你的大事如何对得你起?”
丁典道:“他们把你和我关在一起初时只道他们派你前来卧底假意讨好于我从中设法套问我的口风因此我对你十分恼怒大加折磨。现下我知道你不是卧底的奸细了可是他们将你和我关在一起这般三年四年的不放用意仍在盼你做奸细。只望你讨得我的欢心我向你吐露了机密他们便可拷打逼问于你。他们情知对付我很难对付你这个年轻小伙子那便容易之极。你是知县衙门的犯人却送到知府衙门的囚牢来监禁自然便是这个缘故。”
十五晚上四名带刀狱卒提了丁典出去。狄云心绪不宁等候他回转。到得四更天时丁典又是目青鼻肿、满身鲜血的回到牢房。
待四名狱卒走后丁典脸色郑重低声道:“狄兄弟今天事情很是糟糕当真不巧之极给仇人认出了我。”狄云道:“怎么?”丁典道:“每月十五知府提我去拷打一顿那是例行公事。可是今天有人来行刺知府眼见他性命不保我便出手相救只因我身有铐镣四名刺客中只杀了三个第四个给他跑了这可留下了祸胎。”
狄云越听越奇怪连问:“知府到底为什么这般拷打你?这知府这等残暴有人行刺你又何必救他?逃走的刺客是谁?”丁典摇摇头叹道:“一时也说不清楚这许多事。狄弟你武功不济又没了力气以后不论见到什么事千万不可出手助我。”
狄云并不答话心想:“我姓狄的岂是贪生怕死之徒?你拿我当朋友你若有危难我怎能不出手?”
此后数日丁典只是默默沉思除了望着远处高楼窗槛上的花朵脸上偶尔露出一丝微笑之外整日仰起了头呆想。
到了十九那一天深夜狄云睡得正熟忽听得喀喀两声。他睁开眼来月光下只见两名劲装大汉使利器砍断了牢房外的栅栏手中各执一柄单刀拥身而入。狄云惊得呆了不知如何是好但见丁典倚墙而立嘿嘿冷笑。
那身材较矮的大汉说道:“姓丁的咱兄弟俩踏遍了天涯海角到处找你哪想得到你竟是躲入荆州府的牢房做那缩头乌龟。总算老天有眼寻到了你。”另一名大汉道:“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将那本书取出来三份对分咱兄弟非但不会难为你还立刻将你救出牢狱。”丁典摇头道:“不在我这里。十三年前早就给言达平偷了去啦。”
狄云听到“言达平”三字心中一动:“那是我二师伯啊怎地跟此事生了关连?”
那矮大汉喝道:“你故布疑阵你想瞒得过我去?去你的吧!”挥刀上前刀尖刺向丁典的咽喉丁典不闪不避让那刀尖将及喉头数寸之处突然一矮身欺向身材较高的大汉左侧手肘撞处正中他上腹。那大汉一声没哼便即委倒。
那矮大汉惊怒交集呼呼两刀向丁典疾劈过去。丁典双臂一举臂间的铁链将单刀架开便在同时膝盖猛地上挺撞在矮大汉身上。那人猛喷鲜血倒毙于地。
丁典霎间空手连毙二人狄云不由得瞧呆了。他武功虽失眼光却在知道自己纵然功力如旧长剑在手也未必及得上这矮汉子另外那名汉子未及出手便已身亡功夫如何虽瞧不出端倪但既与那矮汉联手想来也必不弱。丁典琵琶骨中仍是穿着铁链竟然在举手投足之间便连杀两名好手实令他惊佩无已。
丁典将两具尸从铁栅间掷了出去倚墙便睡。此刻铁栅已断他二人若要越狱实是大有机会但丁典既一言不狄云也不觉得外面的世界比狱中更好。
第二日早晨狱卒进来见了两具尸体登时大惊小怪地吵嚷起来。丁典怒目相向狄云听而不闻。那狱卒除了将尸搬去一点也问不出什么缘故来。
又过两日狄云半夜里又被异声惊醒。朦胧之中只见丁典双臂平举正和一名道人四掌相抵。两人站着动也不动。这道人何时进来如何和丁典比拼内力狄云竟然半点不知。他曾听师父说过比武角斗之中以比拼内力最为凶险不但毫无旋回闪避的余地而且往往是必分生死说不上什么点到为止。
星月微光之下但见那道人极缓慢地向前跨了一步丁典也慢慢地退了一步。过了好一会那道人又迈出一步丁典跟着退了一步。
狄云见那道人步步进逼显然颇占上风焦急起来突然抢步上前举起手上铁铐往那道人头顶上击了下去。铁铐刚碰到道人的顶门蓦地里不知从何处涌来一股暗劲猛力在他身上一推。他站立不定直摔了出去。砰的一声重重在墙上一撞一屁股坐了下来伸手撑地欲起黑暗中却撑在一只瓦碗边上喀的一声瓦碗被他按破了一边但觉得满手是水。他更不多想抓起瓦碗将半碗冷水迳往那道人后脑泼去。
丁典这时的内力其实早已远在那道人之上只是要试试自己新练成的神功收之际到底有何等威力才将他作为试招的靶子。那道人本已累得筋疲力竭油尽灯枯这半碗冷水泼到后脑一惊之下但觉对方的内劲汹涌而至格格格格爆声不绝肋骨、臂骨、腿骨寸雨断折。他眼望丁典说道:“你……你已练成了‘神照经’的……**……那……是……天下……天下……无敌手……”慢慢缩成一个肉团气绝而死。
狄云心中怦怦乱跳道:“丁大哥你这‘神照经’的**原来……原来这等厉害。当真是天下无敌手么?”
丁典脸色凝重道:“单打独斗颇足以称雄江湖但敌人若是群起而攻仍怕寡不敌众。这枭道人受我内力压击之后尚能开口说话。显然我功力未至炉火纯青的境地。三日之内必有真正劲敌到来。狄兄弟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吗?”
狄云豪兴勃说道:“但凭大哥吩咐只是我……我武功全失就算不失那也是太过低微。”丁典微微一笑从草垫下抽出一柄单刀来便是日前那两名大汉所遗下的说道:“你将我的胡子剃去咱们使一点诡计。”
狄云接过单刀便去剃他的满脸虬髯。那柄单刀极为锋锐贴肉剃去丁典腮上虬髯纷纷而落。丁典将剃下来的一根根胡子都放在手掌之中。
狄云笑道:“你舍不得这些跟随你多年的胡子么?”丁典道:“那倒不是。我要你扮一扮我。”狄云奇道:“我扮你?”丁典道:“不错三日之内将有劲敌到来。那五个人单打独斗都不是我对手但一齐出手那就十分厉害。我要他们将你错认为我全神贯注的想对付你时我就出其不意的从旁袭击攻他们个措手不及。”
狄云嗫嚅道:“这个……这个……只怕有点……不够光明正大。”丁典哈哈大笑道:“光明正大光明正大!江湖上人心多少险诈个个都以鬼蜮伎俩对你你待人光明正大那不是自寻死路么?”狄云道:“话虽如此不过……不过……”
丁典道:“我问你:当初进牢之时你大叫冤枉。我信得过你定然清白无辜。可是怎会在牢里一关三年多始终没法洗雪?”狄云道:“嗯这个我就是难以明白。”丁典微笑道:“是谁送了你进牢来自然是谁使了手脚一直使你不能出去。”狄云道:“我总是想不通那万震山的小妾桃红和我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为什么要陷害我使我身败名裂受尽这许多苦楚?”丁典问道:“他们怎么陷害于你说给我听听。”
狄云一面给他剃须一面将如何来荆州拜寿、如何打退大盗吕通、如何与万门八弟子比剑打架、如何师父刺伤师伯逃走、如何有人向万震山的妾侍非礼、自己出手相救反被陷害等情一一说了只是那老丐夜中教剑一节却略去了不说。只因他曾向老丐立誓决不泄漏此事再者也觉此事乃是旁枝末节无甚要紧。
他从头至尾的说完丁典脸上的胡子也差不多剃完了。狄云叹了口气道:“丁大哥我受这泼天的冤屈那不是好没来由么?那定是他们恨我师父杀了万师伯。可是万师伯只是受了点伤并没有死将我关了这许多年也该放我出去了要说将我忘了却又不对。那姓沈的小师弟不是探我来着吗?”
丁典侧过头向他这边瞧瞧又向他那边瞧瞧只是嘿嘿冷笑。
狄云摸不着头脑问道:“丁大哥我说得什么不对了?”丁典冷笑道:“对对完全对那又有什么地方不对头的?倘若不是这样那才不对头了。”狄云奇道:“什……什么?”
丁典道:“喏!你自己想想。有一个傻小子带了一个美貌妞儿到我家来。我见这妞儿便动了心可是这妞儿对那傻小子实在不错。我想占这妞儿便非得除去这傻小子不可。你想得使什么法子才好?”
狄云心中暗暗感到一阵凉意随口道:“使什么法子才好?”
丁典道:“若是用毒药或是动刀子杀了那傻小子身上担了人命总是多一层干系何况那美貌妞儿说不定是个烈性女子不免要寻死觅活说不定更要给那傻小子报仇那不是糟了?依我说啊还是将那傻子送到官里关将起来的好。要令那妞儿死心塌地的跟我须得使她心中恼恨这傻小子那怎么办?第一、须得使那小子移情别恋;第二、须得令那小子显得是自己撇开这个妞儿;第三、最好是让那小子干些见不得人的无耻勾当让那妞儿一想起来便恶心。”
狄云全身颤道:“你……你说这一切全是那姓万的……是万圭安排的?”
丁典微笑道:“我没亲眼瞧见怎么知道?你师妹生得很俊是不是?”
狄云脑中一片迷惘点了点头。
丁典道:“嗯为了讨好那个姑娘我自然要忙忙碌碌哪一笔笔白花花的银子拿将出来送到衙门里来打点说是在设法救那个小子。最好是跟那姑娘一起来送银子那姑娘什么都亲眼瞧见了心中自是好生感激。这些银子确是送给了府台大人知县大人送了给衙门里的师爷那倒一点不错。”
狄云道:“他使了这许多银子总该有点功效吧?”丁典道:“自然有啊有钱能使鬼推磨怎么会没有功效?”狄云道:“那怎……怎么一直关着我不放我出去?”
丁典笑道:“你犯了什么罪?他们陷害你的罪名也不过是强*奸未遂偷盗一些钱财。既不是犯上作乱又不是杀人放火那又是什么重罪了?那也用不着穿了你的琵琶骨将你在死囚牢里关一辈子啊。这便是那许多白花花银子的功效了。妙得很这条计策天衣无缝。这个姑娘住在我家里她心中对那傻小子倒还是念念不忘的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难道能一辈子不嫁人吗?”
狄云提起单刀当的一声砍在地下说道:“丁大哥原来我一直不能放出去都是万圭使了银子的缘故。”
丁典不答仰起了头沉吟忽然皱起眉头说道:“不对这条计策中有一个老大破绽大大的不对。”
狄云怒道:“还有什么破绽?我师妹终于嫁给她啦。若不是蒙你相救我自缢身死那不是万事顺遂一切都称了他的心?”
丁典在狱室中走来走去不住摇头说道:“其中有一个大大的破绽他们如此工于心计怎能见不到?”狄云道:“你说有什么破绽?”
丁典道:“你师父啊。你师父伤了你师伯后逃了出去。荆州五云手万震山在武林中大大有名他受伤不死的讯息没几天便传了出去你师父就算没脸再见师兄难道就不派人来接你师妹回家?你师妹这一回家那万圭苦心筹划的阴谋毒计岂不是全盘落了空?”
狄云伸手连连拍击大腿道:“不错不错!”他手上带着手铐这一拍腿铁链子登时当当的直响。他见丁典形貌粗鲁心思竟恁地周密不禁极是钦佩。
丁典侧过了头低声道:“你师父为什么不来接女儿回去这其中定是大有蹊跷。万圭他们事先一定已料到了这一节否则这计策不会如此安排。这中间的古怪一时之间我实是猜想不透。”
狄云直到今日才从头至尾的明白了自己陷身牢狱的关键。他不断伸手击打自己头顶大骂自己真是蠢才别人一想就通的事自己三年多来始终莫名其妙。
他自怨自艾了一会见丁典兀自苦苦思索便道:“丁大哥你不用多想啦。我师父是个乡下老实人想是他伤了万师伯一吓之下远远逃到了蛮荒边地再也听不到江湖上的讯息那也是有的。”
丁典睁大了眼睛瞪视着他脸上充满了好奇道:“什么?你……你师父是个乡下老实人……他杀了人会害怕逃走?”
狄云道:“是啊我师父再忠厚老实也没有了万师伯冤枉他偷盗太师父的什么剑诀他一怒之下忍不住动手其实他心地再好也没有了。”
丁典嘿的一声冷笑自去坐在屋角嘴里轻哼小曲。狄云奇道:“你为什么冷笑?”丁典道:“不为什么。”狄云道:“一定有原因的。丁大哥你尽管说好了。”
丁典道:“好吧!你师父外号叫作什么?”狄云道:“叫作‘铁锁横江’。”丁典道:“那是什么意思?”狄云迟疑半晌道:“这种文绉绉的话我原本不在懂。猜想起来是说他老人家武功了得善于守御敌人攻不进他门户的意思。”
丁典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自己才是忠厚老实得可以。铁锁横江那是叫人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老一辈的武林人物谁不知道这个外号的含意?你师父聪明机变厉害之极只要是谁惹上了他他一定挖空心思的报复叫人好似一艘船在江心涡漩中乱转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你如不信将来出狱之后尽可到外面打听打听。”
狄云兀自不信道:“我师父教我剑法将招法都解错了什么‘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他解作‘哥翁喊上来是横不敢过’;什么‘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他解作‘老泥招大姐马命风小小’。他字也不大识怎说得上聪明机变?”
丁典叹了口气道:“你师父博学多才怎会解错诗句?他城府极深定有别意。为什么连自己徒儿也要瞒住外人可猜测不透了。嘿嘿倘若你不是这般……这般忠厚老实他也未必肯收你为徒。咱们别说这件事了来吧我给你黏成个大胡子。”
他提起单刀在枭道人尸体的手臂上砍了一刀。枭道人新死未久刀伤处流出血来。丁典将一根根又粗又硬的胡子醮了血黏在狄云的两腮和下颚。
狄云闻得一阵血腥之气颇有惧意但想到万圭的毒计、师父这个外号以及许许多多自己不明白的事端只觉得这世上最平安的反而是在这牢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