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张爱玲的“褐黑色”的记忆(2/2)
由于炎樱在香港的熟人朋友多,张爱玲经常跟着炎樱参加一些活动。有一天,炎樱请张爱玲一块去看电影,就说是她父亲的一个老朋友请她的,张爱玲觉得,这人单独请女xìng看电影,似乎无论中外古今自己跟去都觉得不合适,炎樱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才请张爱玲陪着一道去的。张爱玲先说不去,可炎樱再三说:“没什么,不过是我父亲从前的一个老朋友,生意上也有往来的。这个老朋友一听说摩希甸的女儿在香港,一定要见见。”张爱玲拗不过她,就放下手中的功课,两人往电影院去了。
那是中环一家电影院,香港这一类的古旧建筑物有点像影片中的早期欧洲式,有一种yīn暗污秽、大而无当的感觉,相形之下,街道相当狭窄拥挤。大广告牌子上的画面仿佛是流血的大场面,乌七八糟的,布满了暧昧的**氛围,还有古装的广告招贴,反正不是想看的片子,却也令人目不暇接。
两个女孩各自穿着无领短袖旗袍,手里还拎着浅sè的绣花丝帕,站在电影院门口,犹如两朵清新美丽的花。不一会儿,这个人看到她们,就赶紧迎了上来。这个人是一个高大的50多岁的男人,长得瘦瘦长长的,这个人穿着一套发暗的旧西装,还是泛黄的白sè西装,一二十年前流行,那个时候已经绝迹了的。两只裤管空空荡荡,脸sè苍白。整个像毛姆小说里流落远东或南太平洋的那种白种西方人,肤sè与白头发全部都是泛黄的脏白sè,只有一双缠满了血丝的麻黄大眼睛表明他的印度人生理特征。
“希望你不介意她陪我来。她是我的好朋友,中国的上海小姐张爱玲。”炎樱把张爱玲介绍给这个人。
这个人朝张爱玲看了一眼,忽然露出非常窘的神气,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戏票向炎樱手里一塞,只咕哝了一声:“你们进去”,就匆匆地往外走了。
“不不,我们去补张票,你不要走,”炎樱连忙说,“潘那矶先生!不要走!”炎樱拉住他。但是那个潘先生还是执意地走了,闹得张爱玲不知所以然。
张爱玲还不懂是怎么回事。那个人摆了摆手,临走时又想起了什么,把手里一只纸包又往炎樱的手里一塞。
炎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微笑着向张爱玲低声解释:“他带的钱只够买两张票。”打开纸包,见是两块浸透加糖鸡蛋的煎面包,用花花绿绿半透明的面包包装纸包着,外面的黄纸袋还沁出油渍来。
她们只好进去。是楼上的票,最便宜的最后几排。老式电影院,楼上即大、又坡斜得厉害,真还没有见过这样险陡的角度。在昏黄的灯光中,跟着领票员爬山越岭上去,狭窄的梯级走道,钉着麻袋式粽草地毯。往下一看,密密麻麻的楼座扇形展开,“地陷东南”似的倾塌下去。下缘一线栏杆拦住,悬空掉在更低的远景上,使人头晕。坐下来都怕跌下去,要抓住座位的扶手。开映后,银幕厅小,看不清楚,听都听不大见。在黑暗中炎樱递了煎面包给张爱玲,张爱玲拿在手里怕衣裳上沾上油,就吃了起来,味道不错,但是想到刚才那位先生一脸的困窘的神气,张爱玲总觉得吃着很不是味。吃完了,两个人又忍耐着看了一会儿电影,都说:“走吧,不看了。”张爱玲始终忘不了潘先生那困窘的神sè,心里很不是滋味。
坐在回学校的车上,望着窗外霓虹灯闪烁的街景。炎樱说:“你愿意听他的故事吗?不过那可是有一些凄婉!”
炎樱告诉张爱玲,这位先生是个帕西人(parsee)――祖籍波斯的印度拜火教徒――从前生意做得很大。他小时候生在香港。有个麦唐纳太太,太太本来是广东人家的养女,先跟了个印度人,第三次与人同居是个苏格兰人麦唐纳,所以自称是麦唐纳太太,她有许多孩子。她跟这个帕西人也认识,常跟他闹着要给他做媒,又硬要把自己的大女儿宓妮嫁给他。这个帕西人他也是喜欢宓妮的,那时候宓妮只有15岁,在学校读书,不肯答应。她的母亲就骑在她的身上打她,硬逼着嫁了过去,22岁就离婚了。她们有了一个儿子,不给他,也不给他见面。他就喜欢这个儿子,从此做生意倒霉,越来越蚀本,宓妮在洋行做事,现在儿子有19岁了,儿子跟宓妮像姊妹兄弟一样。帕西人的故事很触动张爱玲,人xìng中有多少难以言说的秘密啊。
有一天宓妮请炎樱吃饭。炎樱觉得张爱玲即已知道这个故事,不妨让她见一见故事的女主角。张爱玲就见到了那个既不幸又有幸的女人宓妮。那是在一个广东人茶楼午餐,张爱玲第一次吃到菊花茶,?糖。宓妮看上去二三十岁,穿着洋装,中等身材,体态轻盈,有点深目高鼻,簿嘴唇,非常像张爱玲的母亲。一顿饭吃完了,张爱玲还是看着宓妮,觉得很像,炎樱她也说:“是同一个典型的”,当然没有张爱玲觉得像。
宓妮看起来非常的年轻,和帕西人潘先生简直是两代人。宓妮已经再婚,嫁给了她儿子的一个好朋友汤尼,三个人在一起非常快乐。后来在上海,张爱玲还见到了那位逼嫁的麦唐纳太太。她人高高大大,像个利索的英国女人,唯一的东方风味是漆黑的头发光溜溜地梳个小扁?。嗓子微哑,一笑就眯起眼睛,60多岁的人了,看上去仍有一种微微**的味道。
帕西人和他离了婚的女人的故事给了张爱玲很深的印象。她似是第一次明白,一个女人嫁过几次仍可以活得有滋有味,比如,麦唐纳太太、宓妮,而一个男人在不断的挫败中仍没有使自己停下来。也许这些都是生命力的表现吧,都是人身上最潜在的力量吧。
后来,这段故事就成了张爱玲的小说《连环套》的原形。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总想着要把自己所有所能,尽量的给她,张爱玲便是这样。然而她除了自己的天才也别无所有,于是为她写了许多文字,还画了许多画。张爱玲成名之后,张爱玲为炎樱写的文章《炎樱语录》使炎樱也出了名,张爱玲郑重地把这个小女人和她的如珠妙语介绍给众多热爱张爱玲自己的读者们可谓是良苦用心。这是一种友谊,这是一种报答。
有一张炎樱穿衬裙的肖像画,被一个俄国老师看到了,十分地欣赏,一定要张爱玲卖给她,答应给五块钱,看到她们面有难sè,又赶紧解释:“五元,不加画框。”
那期间张爱玲画了许多画,由炎樱着sè,她们合作得亲密无间――这种合作一直持续到回到上海,炎樱虽非画家,但是张爱玲数年出版的小说集《传奇》的封面就是由她设计的,张爱玲很喜欢那个封面。说自己“为那强有力的美丽的图案所震慑,心甘情愿地像描红一样一笔一笔临摹了一遍”。后来炎樱又替成为张爱玲的丈夫胡兰成的杂志《苦竹》设计封面。
张爱玲选择朋友的标准似乎十分苛刻,马来西亚华侨她都看不上,说她们:“在思想上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头脑简单的人活在一个并不简单的世界里,没有传统,没有背景,……”
而内地女孩子她同样看不上眼,她带着一些上海人的优越感,她对内地的女孩冷眼旁观,对她们敬而远之,并不打算去了解她们,甚至同情她们,她只是看,静静地看着,像一个局外人,而那些女孩子,不过是她的世界里的一道风景线――一道颜sè黯淡的风景。
真正让张爱玲赏心悦目的,只有一个炎樱。
张爱玲不是一个热衷于交朋友的人,更是一个挑剔的人。但是她与炎樱的友谊维系了一生,直至她们的晚年,直至炎樱在美国的另一个城市先于张爱玲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