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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乱世(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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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公社的材料下来了,老良被定为*、走狗、卖*、历史反革命,他倒成了木树大队乃至全公社的一道景观了。被五花大绑由几个“红袖章”牵着,到处游斗。游斗时老良的脖子上挂着一只箢箕,箢箕里装着空了的药瓶药纸盒,上衣口装里插了若干张伪钞,这都是此次抄家抄来的罪证。

老良才刚满花甲,背就深弯下去,有人背里可怜他,愤然说:“刚回乡的老良腰背毕挺挺的,一副军人模样,可眼下腰弯背驼瘦得如猴子一般,真造孽呀。”老良听了,也不和人说话,或望望天,天正有鸟儿飞过,有时看看地,地上有蚂蚁在匆匆爬行。

又过了两天,在全大队各生产队游斗完了,仍旧由那几个“红袖章”押着,老良被推推搡搡爬上了改港工地临时搭起的土台。这次,不只是老良孤独一人,而是整排的牛鬼蛇神集中“亮相”。我如跳梁小丑一般,在台上台下台前台下,或调试音响,为批判发言做准备,或领唱**语录歌,喧染会场气氛……什么跑堂的杂事,我都敢干,唯一不敢的是,自始至终没能正面瞧老良一眼,道理很简单,我作为指挥部工作人员,在阶级斗争最前沿,得与阶级敌人的丈夫“划清界线”,弄不好惹火烧身,随时有被株连揪斗的危险。按往常的规矩,像这样的批斗会,场面应该很热烈很壮观,不知是事先准备欠充分,还是此类“万人会”开得太多太滥的缘故,战火始终烧不起来,就连领喊口号的造反派头头,从扩音器中传出的声音有气无力,断断续续——一句仅有六个字的话:“打倒——牛鬼——蛇神——”,中间加了三个破折号,折成三个单词来念。也许是众人没听清楚,也许是大家尚无准备,也许是许多革命群众注意力都转向一长排牛鬼身上,一时间竟没有多少人随呼,倒是轻车熟路的牛鬼蛇神很响亮地跟了一声——“打倒——牛鬼——蛇神!”众人一下愕住了,开始有七八上十人笑,紧接着上百个,上千人,终于,憋不住,全场火山爆发似的哄笑起来。好半天,收不住。于是,在一场不够严肃紧张的气氛中,开始了对30名牛鬼蛇神马拉松式的批判。按照上台的先后次序老良排在第28位,也就是倒数第2位,大会规定每个批斗对象由一名造反派作中心发言进行批判,时间不得超过5分钟,开始发言者的稿子都是王妈*裹脚又臭又长,等到阿呆发言时,已到了中午十二点,会场开始骚动,有的悄悄开溜,主持人立马喊:“同志们,坚持到底就是胜利!”见号不住大家,又使出一招:“擅自离开会场的扣工分。”这么一喊,安静了一些,主持人附耳对阿呆队长说:“简单点,不要稿子,给你三分钟。”阿呆连连点头:“我正是没写稿子哩。”他紧张至极地走到扩音器前,说:“今天,我怀着比较愤怒的心情——”主持人生气了赶紧对他说:“什么比较?应说非常或者十分愤怒的心情……”阿呆一时乱了手脚:“不是比较是非常十分愤怒的心情‘狼狼’(把狠字说成狼字,主持人不好再作更正)批判反革命分子黄石示*主义的滔天罪行,一次我家的大黄狗偷吃了他圈里的猪潲,他就*起扁担把可爱的大黄狗打了个半死。伟大领袖教导我们:打狗欺主!台下有个调皮伢崽插话:‘伟大领袖语录中根本没有这一条。’”阿呆鼓起腮帮立马分辨:“怎么没有?在第138页倒数第3行中可以找到。”弄得大家又笑了。

主持人赶紧拉闸刹车。吼道:“散会!”大家难得有这样一场精彩的喜剧观赏。竟忘记了疲劳和饥饿,迟迟不肯离去,直到武高武大的指挥长亲自出马,又喊了几遍“散会”!才散了场。

当民兵们用枪托将“牛鬼蛇神”砸下台时,窜进一个矮汉来,他一手抓住老良的上衣后摆,一手握拳,朝老良背心擂去,“哎哟!”老良惨叫一声,栽倒在台下。我看清了汉子的尊容:黑脸,扫帚眉,造反司令和他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我暗里咬牙骂道:“***,一句快报之仇,你们何时才能报尽?”

若不看那皑皑的白雪,不看那大门上的红对联,我还不知道今天是大年三十。时日来去匆匆。天刚粉亮,队长通知社员去祖先堂屋“吃忆苦餐。”从开始,过年吃忆苦餐成了不成文的规矩,仪式大体相同,先忆苦后吃饭。一晃五年过去了,今年会不会“推李出新”呢?公共食堂虽然散伙了,社员可以经营一点自留地了,但老天不帮忙,队里收成不好,干嘣嘣的谷子交了公粮,再留下明天的稻种,剩余的作农户口粮,少得可怜,绝大多数人家连过年米都没有。可那些张嘴要吃的孩子,却巴望过年,能穿上新衣,吃上一餐饱饭。我家陶陶的要求并不高,只求帮她改变一下衣服的颜色。我问她:“什么样的颜色好?怎么个改法?”她卟哧一笑,说:“妈你是不故意装傻吧,很普通的,城乡都流行的那种。”她这话真把我弄糊涂了:“妈真的不知道什么颜色最流行。”陶陶旋急进里屋掀开木箱拿出一个小红布包袱,抖开,里面包着几样她心爱的东西,十几枚**像章,圆的,磁的,铜的,各式各样,还有一张**和林副主席接见红卫兵的彩照。我饶有兴趣地问:“哪里弄来的?这么多。”陶陶神秘地一笑:“暂时保密。”她拿起彩照,指着上面的红卫兵说:“我要的就是他们穿的这颜色。”我告诉她:“这叫草绿色。”叫我为难了:染坊染不出,这类布料虽有买,但价钱贵,还要花钱请栽缝,很不合算。

突然想起堂弟的大孩子刚退伍回来,说不定他有多余的军装,于是我做通了侄儿的工作,象征性地给了点钱。连夜我把军装改好了,陶陶穿上拿镜子一照,蛮高兴,在地上转了几圈,然后学风行一时的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李玉和的一句道白:“谢谢妈!”

做哥哥的转过一张黑陶瓦罐一样的脸看了看妹妹,说:“男不男,女不女,军不军,民不民的,一点也不时髦。”

陶陶的自尊心受了刺激,满脸通红地对我说:“妈,黄立他没资格当红卫兵,往我身上出气。”我横了他哥妹俩一眼:“莫乱讲,别人听见了不好!”“吃忆苦餐罗!”生产队长又在喊。

老良一直在焦灼中愕着神,而且在这焦灼中,想起了什么,对我又好像对他自己说:“我去不去呢?”

我随口应道:“队长喊吃忆苦餐,是对全体社员喊的,并没讲哪个人不能去。”

老良心事重重地说:“你又不是不晓得,每次去他们都要拿我开刀,或含沙影射,或公开批判,我只有低头弯腰挨批的份,那痛苦,谁能体会到。”

我说:“要不,你留在家里,把那几只麻雀杀了,一只麻雀四两参,几只麻雀差不多斤把参。弄出来,晚上吃,度除夕。”

老良“嗯”了一声。这些麻雀活该倒霉。近来,常成群结队飞到天井里啄食,讨厌死了。昨天,出了太阳,天井里的雪刚化,雀们便光顾了。我便对陶陶说:“快拿筛子来捉。”陶陶早就对它们怀恨在心,巴不得宰尽杀绝。听我一说,雀跃起来,立刻从杂屋里拿来筛子,我找一根纳鞋底的绳,拴到*寸长的小木捧上。再往天井里撒把谷子,然后将筛子扣在谷子上面,用小木棒撑住,叫陶陶牵着绳子,躲到角落里,等待麻雀们的到来。陶陶两肘架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坐着,手牵着绳子,只要猎物进去啄谷子,一拉,筛子便将猎物罩住。她两眼直直地瞪着,呆了老半天,连猎物的影子也没看到,自言自语:“你不捕它时,它尽来捣蛋,捕它时,它躲着不出来,气死我了。”

我正坐在门边写日记。从上初中起开始写日记,一直延续至今,几乎没间断过,不管多忙,总挤出时间来写。我拿眼对陶陶说:“你这孩子办事少耐心,这点不像我。”陶陶眼也不抬地说:“要都像你,可就糟了,每天都在记变天账。”我拉长了脸:“玩笑怎能乱开?别人听见了多不好。”

陶陶吐了吐舌头,专心致志地守住阵地,瞄准猎物。不一会,她尖着嗓子向我报喜:“妈,罩住了。”我跑去一看,果然有几只麻雀被罩在筛子里,它们扑来扑去,很不安份的样子。陶陶急着要去揭筛子,我一把按住她的手:“莽撞不得,妈有办法。”转身进屋拿了只小布袋,叫她把袋口张在地上和筛子的连接处。我慢慢地将筛了掀开一条缝,手从缝隙里伸进去,很快3只麻雀都捉进了袋子。初战的胜利,极大地鼓舞了陶陶。第二天,第三天,陶陶满怀信心上阵,照此方法捕捉,战果辉煌。三天共捕了七只,一并扣在蔑篓里。昨天,陶陶不小心揭开篓盖看时,飞走了二只,剩下的五只全家五口,每人刚好吃一只,对于许久冒吃到肉分子的我们来说,无疑是一份难得的美食。

“吃忆苦餐哟!”这是第三次通知了,再不来,罚工分!生产队长显得很焦急,终于耐不住性子,才使出这一招。不吃忆苦餐,要罚工分,岂不心疼。我拿碗筷和小板凳,赶紧往外走。立立就板起面孔,说:陶陶,你怎么还愣着?陶陶从恍惚愣神中醒过来,眨眼瞟了一下哥哥说:你们先走,我在找我的**纪念章。

可是当我走到家神堂屋里时,却发现来的人仍然不多。其中多数是一些老人、妇女和小孩,老人靠着墙根,或猫在角落里,巴哒巴哒抽旱烟,或嘁嘁嚓嚓说闲话。喜欢热闹的小孩或上蹦下跳,做迷藏,或用筷子敲着碗取乐。生产队长,四十来岁的矮个子,有事没有总是眯着一双眼睛,鬼点子挺多,见这稀拉的场面,一时却没了主意。阿呆比他更急,忆苦餐没人吃,不仅浪费了粮食,就连挖野菜的工分还不好往下摊,更重要的是,忆苦会开不成,准挨大队一把手的“克”。他袖着手,埋下头,在堂屋前来回走动。

阿呆的堂叔讲了话:“忆苦餐也不是这么搞的。”他捋了捋胡子,指着摆在面前的三只大木桶说:“往年的粥虽拌了一些野菜,但比较稠,多喝几碗,还能填肚子,可今年的,稀得能照出人影来,而且尽是野菜,比猪食都差。”

一位五保老人接过话茬:“年年过年吃这玩艺,比旧社会还不如,天气又冷,谁愿意来挨冻受饿。”

社员们七嘴八舌议论开了。我哪敢插嘴说不,只是呆坐一旁听着。

阿呆的堂叔又说:“罚工分有屁用,十个分工才一毛多钱,谁稀罕这臭钱,倒不如弄头猪杀了,按人头每家每户分上半斤八两肉,人家自然会来。”

阿呆收拾黄牙,许久没开口,想了一阵,小声对生产队长说了一通,生产队长开始惊讶接着皱眉,然后点头,便扯开嗓子说:“吃忆苦餐后,分肉,不来的,没份。”转脸对阿呆队长朗声说:“去杀猪吧,虽然小一点,但肥着呢,你主持会,我去杀,好过秤,明年一开春就付钱。”随后他又叫队里小会计,两人扎脚捋手一起朝阿呆的猪圈方向走去。我望了一眼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感动。

大雪初歇,一切都变得明亮了,天上地下,亮得耀眼睛,到了上午9点钟,有的扶老携幼,有的抱儿带崽,都是全家出动,连不准备上阵的老良,也被陶陶强行拉着来了。数数人头,可以说破天荒出了“满勤”。这“猪肉”的诱惑力真大,雄辩地证明了“物质变精神”的强大动力,我迅速明白了这一点。

进来的人手里都拿着碗筷,脸上堆满了笑,一派喜气洋洋的样子,阿呆对站在身边的生产队副队长挤挤眼,也弄出笑容。副队长立马将大门关上,还拴了木方,一则因气温太低免受北风侵袭,二则防止叫花子贸然闯入,破了吉利。按我们这里习惯,凡属农家吃年饭,都要把大门关得严严实实。殊不知这样的忆苦年饭连猪狗都不愿光顾,何况讨饭的叫花子呢,其实大可不必把大门拴牢,我想。

下面的人便喊:“头儿,九点半了。”

阿呆也知道九点半了,但因自己记性差,一下忘了会议程序。他寻思了半晌,还没理出个头绪。我急中生智,朝他作了个手势,然后指了指正面墙上的**像,他很快明白过来,喊一声:“全场起立!”接着喊:“向**致革命敬礼!”社员们行完三鞠躬后,他神情严肃地望着我,我又指了指自己手里的《**语录》,他立马转过身面朝**像,右手举起《**语录》在头顶左右晃动,带头喊道:“敬祝——**——万寿无疆!”众人随着呼喊,声音宏亮,整齐。接着,我从容地往前挪两步,打拍子指挥大家齐唱:“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我这一革命行动,大伙并不感到意外,因我是老大队思想文艺宣传队的编导,每逢大会小会唱歌都由我领唱和指挥。这首歌在场的人不知唱过多少遍了,滚瓜烂熟。这次唱来,不少老人勾起了对“万恶的旧社会”的辛酸回忆,情不自禁地洒下了凄楚的泪水,坐在我面前的张大娘,歌停了蛮久,还在用一方手帕揩眼睛呢。阿呆向我投来一瞥,显然是对我配合他唱“双簧”的感激。

有个孩子偎在*的怀里叫喊:“我饿了。”他这一喊,于是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喊饿。阿呆的堂叔对阿呆说:“莫讲孩子们饿,就是我们大人也抗不住。革命礼也敬了,革命歌也唱了,喝革命粥吧,你下个令吧。”

阿呆显出很为难的样子,搓着手好一会才说:“还有一个环节没进行——等忆完苦再吃吧。”阿呆的堂叔除年长辈份高外,还有与阿呆是堂叔侄这一层关系,因此他敢想敢说,众人也很敬重他。他一听堂侄这句话,就寒着脸,说:“什么环节竹节,就是祖上传下的规矩也可以改,我的意思,先吃了再说。你听懂了吗?”

阿呆立即点头表示听懂了,便说:“第四项——吃忆苦餐。”

人们一哄而上,前边的人踩伤后边的人的腿,后边的人踩落了前边人的鞋。几个小毛孩,奋不顾身地从人墙中钻过去,抢先站到了粥桶旁,伸碗盛粥时,烫得哇哇叫,个个脸上头发上“挂了彩”——沾满稀糊糊的粥液和野菜末,气得家长通娘不赢。

阿呆阴着脸,骂道:“*的,挤死呀!”

有人不满地回应:“过年你怎么骂人呢?一碗粥,他娘的算个卵!”我暗里觉得好笑:指责阿呆不该骂人的人,其实自己也在骂人。

阿呆拍拍副队长的肩膀,说:“你赶紧找两个帮手,每人守住一只桶,负责掌勺分粥。”又转身对大伙说:“排成三列纵队,按先后次序,领粥!”

我的嘴巴很激动,发出极有韵致的“咝咝”声。我那大堂侄保持着快速敏捷的军人作风,他“吧哒”完三大碗后,又到生产队猪场“巡视”一遍转来,兴奋得嗷了一声。堂弟一惊,问:“这么快就杀了?”

大堂侄说:哪能杀得这么快,队长还在磨刀哩。

有人怀疑:“这么久,怎么还在磨刀?”有人却说:“只要靠得住,慢一点不要紧。”

这时,外面有人一边敲门一边喊,阿呆听出是大队支书老赵的声音,急忙上前开了门。石村长一倒,他又官复原职。“吃了吗?”阿呆问。“嗯。”老赵看了一眼堂屋正在喝粥的人们反问:“十点啦,还在吃?会开了吗?”“还没有。是不是今年破例,不开算了,反正都是老一套。”阿呆狗直一根肠,照直说了。

“忆苦餐,只进餐不忆苦,怎么行?公社抓得很紧,还催我汇报哩。你这个同志呀——”他声音拖得老长,因是过年加上又在众人面前,不好刮这个下级的胡子,而一时又找不出适当的语言来开导,便说:“我看你脑子里少了一根弦——”“一根弦?”阿呆云里雾里。

“对,少了阶级斗争这根弦。”老赵裹紧披着的黄大衣,抱住双臂,踱到**肖像下,指着**的像滔滔不绝地作起报告来:“伟大领袖教导我们,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因为阶级斗争是长期的,复杂的,它无处不在。有个反革命分子给他的三个侄儿取名字,大的取名荣华、*取名为富贵,老三是女孩取名为金子,三个孩子的名字合起来叫做荣华富贵,金子。纯粹是资封修的那一套,好处全让这一家子占尽了。(其实不是老良取的)还有,这人给自己一双儿女取的名字也明显带有阶级斗争新动向,大儿子叫立,黄立,小女儿叫业,黄业,合起来就是‘立业’,立什么业呢?他想让他的”孝子贤孙,将来继承反革命衣钵,立复辟资本主义之‘业’……老良垂下脑袋,后悔不该来,当待宰的羔羊。陶陶气得不行,想站来辩解,被我紧紧按住。

“像这样令人吃惊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太多了,我暂时讲到这里,下面按仪式进行‘忆苦’,哪位革命群众发言?”

阿呆点名要五保户徐大娘讲,老人却谦虚,忙说自己牙齿不关风,讲不好。阿呆又点李寡妇的名,李寡妇扭妮了好一阵才期期艾艾地开言道:“主席硬要发言,我只好勉强讲几句……”她刚打开场白,生产队长手里拿着刀,风忙火急跑进来,大声嚷道:“阿呆叔,这猪不能吃。”阿呆训斥道:“好生生的猪,怎么不能吃?你冒疯啦?”

生产队长着急地说:“刚才,公社兽医路过猪场时,看了猪,他说有蛮重的病,吃了会传染给人的,于是我请他给猪打了针。兽医说,至少还要打五天针,病才会好。”阿呆只好说:“对不起大家,明年清明节也快了,那时分肉吧。”

穷苦村民的情绪低落下来,纷纷搬起凳子往外跑,连支书也没号住。有的在嘀咕:“哄人哩。他们的鬼话谁也不听了。”

时间在指头中间滑过,不觉到了1971年初春。经附中校长(原乡助理)推荐,我被借到该校代课。

附中的校园比前几年冷清多了,贫下中农进驻了学校,红卫兵们不像原来那样呼来喝去,四处糊大字报,随便揪人了。教室里的玻璃全碎了,学生稀稀拉拉的。我低着头转了几圈,从厕所前经过时,想起六年前我在这儿冲洗厕所的惨景……就在围墙边看见几年前的难友方老师,她正同一些“犯人”挥锄铲草皮。

方老师比从前瘦多了,穿着黑色衣裤把皮肤衬托得更黑了。她铲了几锄,手便撑着锄把,脑袋搁在把端,*一会。我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该离开。忽然,她拿眼一望,与我的目光碰到一起,似乎认出了我,她张嘴想喊,却没喊出来。我趋前几步,轻声叫道:“方老师。”方老师愣愣地看着我,发出轻微的声音:“你还好吧?”我点头。“你先生和孩子呢?”“还好,女儿和我都来这里了。”她脸上有了一点淡淡的笑容:“咯就好。”那边过来两个人,脚步咚咚,正气凛然的样子,围墙边的人们都加快了动作。方老师冲我摆了摆手。

我刚转身走几米,传来喊“王老师”的声音,这声音挺熟,定神一看,竟是阿呆主席。我感到很意外,他来学校干什么?锄草的人为何一见他便害怕?阿呆主席自我介绍起来:“我也才来,只比你早几天,作为泥脚杆子的我,要不是托**的福,沾文化革命的光,怎能进学堂,管读书人?”

我说:“如今是工人阶级、贫下中农的天下,你来,理所当然,日后请多关照。”

阿呆主席坦然一笑:“你我打断骨头连着筋,本来就是一家人。这次调你来,主要有我一票,因为我最了解你,我提的,他们不敢不听。不过,这话莫对别个讲,省得人家说我有私心。”

我说:“谢谢。”和他边说边走,不一会,到了我住的地方。请他进去坐坐,他迟疑一下进了屋。我倒了一杯热茶摆在茶几上,微笑道:“你整天忙这忙那,挺辛苦的。”他口渴了,吹了吹气,把一杯茶全喝光了,下巴灰色的短胡子上排满水珠子,顺手一拭,正要往茶几上铺着的白方巾上擦时,我瞧着失声轻轻地“啊”了一下。他还算机灵,不动声色,手落下来的时候,擦在裤子上了,嘿嘿两声。

这时,校长拿着一摞资料急匆匆走进来,第一眼就看见了阿呆主席,校长脸上立马堆满了笑,毕恭毕敬地说:“主席原来在这儿,把我找得好苦哟。”他省掉前面“阿呆”两字,岂不等同中央主席了?阿呆主席摆出“领导阶级”的架子,漫不经心地说:“在*场上,差不多转了一整天,他们还算老实,干活比较卖力,过两天就能完工。”他赶紧声明:“口干了,找王老师讨杯茶喝。”于是又用颇为严肃的口吻问:“么子事要向我报告?”

校长说:“区革委打来电话,指示我校文艺宣传队赶排一台节目,在‘三八’庆祝会上演出,还指示正式演出前,要安排宣传队去立新水库工地慰问民工。”校长抬眼望了一下墙上的挂历,拧紧眉头说:“离‘三八’只剩下十几天,这么短的时间,要编排一台节目,拿不拿得下来?”阿呆主席拉长脸说:“拿不下也得拿。同志,这是红色*交给我们伟大而光荣的革命任务,不能打半点折扣,我的意见即使是停课也得搞。复课闹革命,首先是闹革命,宣传思想是最大的革命。”

校长唯唯是诺:“一切按您的意见办。这事就劳驾王老师。王老师的课我去调好,日夜加班。”说罢,把手中的资料递给我。我真有点为校长呜不平,为什么满肚子学问的一校之长,却在一个目不识丁的种田汉子面前仿佛矮了半截,这世道怎么啦?

接受任务之后,我连续加了几个夜班,眼睛一睁忙到熄灯。节目编好了,演员选出来了。经过一个星期的强化排练,13个小型歌蹈加曲艺节目,搬上学校简易舞台,作汇报演出,阵阵掌声从500平米的礼堂里响起。我一直站在台上指挥,往下看,舞台前第二排全是坐着区公社革委、贫宣队和学校领导,唯有校长左侧的位子空着,应该是阿呆的,他人呢?难道不感兴趣?中途溜了,不可能。我知道这人的秉性,喜欢凑热闹,往常村里唱皮影戏,不挖台脚他不会离开,何况今晚的演出,除戏的质量高,几级领导都在场,更重要的是节目排练中他自始至终都守着,生怕出问题。我四处寻找,原来他蹲在大幕旁,一边张大嘴巴呵着气,一边上上下下看着表演的女生。

演出后,校长立起身:“请各位领导留下,评评。”阿呆主席这才从幕布中钻出来,坐到属于他的位子上。阿呆主席抢先发话:“大家说说演得怎么样?提提建议。”在场的人沉默了好一阵,又想了好一阵,区领导先说:“总体感觉不错,掌声也很热烈,就是跳《忠字舞》时,女演员的屁股本来就大,加上扭得太历害,恐怕使人产生不必要的联想,冲淡政治内容。”一位公社领导补充:“《朵朵葵花向太阳》的道具要改一改,用地里长的葵花代替纸扎的葵花,这样更真实更贴切。”有个造反派头头发表不同意见:“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再说,我们这儿不产向日葵,百里外的湖区才种,即使弄来也不容易。”我只有老老实实边聆听,边作笔记的份,明知公社领导的意见荒谬,却没敢插话。校长说:“时间不早了,会就开到这,大家提得很好,该改的改,用**的话,坚持对的,改正错的。最后请主席作总结。”阿呆主席正端起茶在喝,一口倒个精光,大手又嘭地在杯口一拍,拍出沉底的茶叶,然后又很响的一口,便大嚼起来。末了,光辉灿烂地一笑,说:“学生伢妹子演得好,大家也都说得好,我没啥意见了。”

队员们自带服装道具,一色的红卫兵装束,硕大的**像章在他们胸前一闪一闪的。一队人顶着日头爬上崇山峻岭,到公社边缘的上洞、卫红、大桥等村演出,打一枪换个地方,次日又转到另外一个村子。连领队的阿呆也感到吃力,我担心同学们吃不消,然而听到他们顶天立地的脚步声以及斗志昂扬的歌声,才感到自己想法幼稚。打不离手,曲不离口。演出次数多了,唱腔,台词乃至伴奏熟练了。接下来,在立新水库工地的慰问演出也好,在庆祝三八妇女节大会上的公演也好,可以说效果都达到了极致。但在“三八”节上午正式演出前却闹出一个笑话。事先我安排陶陶作报幕员,因为她一米六的个子,扮相也好,尤其吐字清楚,印了农村一句土话:不是娘夸女,硬是妹子生得乖。陶陶化完妆,穿起那件特制的白色小汗衫,觉得紧紧地箍了*,竟箍得极舒服,外面套上草绿色军装,再扎上宽皮带,在镜子前照了又照,我看了一下,感觉也不错。

阿呆在舞台上百般无聊地背着手踱来踱去,还不时吹口哨,搞得正在化妆的演员心里烦透了,又不便当面制止,便压低声音骂他神经病。见他踱到化妆室里来了,我立马向他们打手势。不料,他站到陶陶跟前,审查起陶陶的装束来,端详一会之后,虎着脸说:“上衣太短,差点露出肚脐眼了,皮带束得太紧,里面的内衣太小,鼓得*像两只小山,丢人,赶紧改过来!”语气强硬不容置疑。

见他尽挑毛病,陶陶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眉头一皱,撅起小嘴说:“你不懂!一个……”后面的“大老粗”三字没吐出来。

阿呆眼一横:“我不懂?不懂能当主席吗?能代表红色*管理学校?不懂的才是你们这些奶臭未干的丫头片子,你连臭屁香屁都分不清。”

周围的学生都围上来,他们早看不惯他这傻乎乎的模样,更看不惯他盛气凌人动不动训人的臭架子,压在心底里的积怨一下子爆发出来:“你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还到这里神气!最好走远点,走得越远越好!”震撼山康的声音,惊动了台前的领导,区革委副主任和校长气急败地跑到后台化妆室里,边打手势边威严地低声音说:“你们吵什么?吵什么?庆祝开会开始了,一把手正在作报告。谁再吵,处分谁!”

屋子里才平静下来。但等两位领导一离开,阿呆开始发难,很不屑一顾地挥动着手臂说:“谁不听指挥,故意和我过不去,当心有好果子吃!”

陶陶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哭声很沉重,如同一块巨石,跌落在谷底,发出滞涩的回声。她走到我跟前诉说了一切,我心里一沉,连忙搁下眉笔,对等我化妆的两个女生说:“稍等,我过去一下就来。”找到后台,对阿呆说:“陶陶的装束是我看过了的,不能怪她……。”他气愤地打断我的话,说:“哟,原来你是她的后台。你怎么这样糊涂,如今什么年代了?还这般打扮,你看革命样板戏中的常什么宝,还有举红灯的林妹妹(把铁梅的梅说成了妹),她们就没穿极短的上衣,*一塌平的。”

我想笑又不敢,便平静地解释:“正因为年代不同,常宝、铁梅才穿着旧时代那种大襟褂,而时下兴军装,我见过许多解放军女战士,她们的服装就和陶陶穿的一个样,上衣也扎在皮带里。再说,陶陶今年16了,像她16岁这般年纪的女孩,已开始发育了。”

不知他听没听懂我的话,也许他怕当众丢面子,不好下台阶,只稍稍作了些让步,要我责成陶陶最好不要扎皮带,或把皮带放松些,别扎得那么紧。我把这话对陶陶说了,陶陶天生倔性子,哪里肯听我的,反把气往阿呆身上泼:“偏不,看他拿我怎么样?”

这下可不得了了,阿呆张牙咧嘴瞪起眼:“敢跟我顶嘴,看你有多大的本领,也要惩转来,我宣布取消你的报幕资格,靠边站!”

正在这时,礼堂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一把手的报告结束了,马上就要开演了。校长气喘吁吁地跑到后台,直嚷:“大家敢快作好演出准备,严阵以待,报幕员先上!”

我焦急地把目光转向陶陶,说:“快去!”陶陶呆呆站在角落里,连看都没看我一眼,真拿她没办法,骂她揍她吧,只会把事情弄僵,怎么办?另选贤能。我便做其它女生的工作,她们均以“报不好”为由,故意推却。那个平素与陶陶关系好的男生——唱京剧样板戏《沙家浜》郭建光选段的郭建清,故意盯着阿呆叫道:“有种的快上啊!”目光像刀子一样吓人哩,旋急几个男生也一齐吼道:“对,有种的快上啊!”莞尔,站在那里,得意地晃着脑袋。

阿呆自言自语:“报幕,不就是打个开场白吗?蛮稀奇,没人去,我去!”他反剪着手走向前台,还一路哼起当时社会上流行的歌谣:“东风吹,战鼓擂,这个年头究竟谁怕谁!”

当我从梦中醒来时,制止也来不及了,只见红色的帷幕徐徐拉开,前奏曲嘎然而止,阿呆瘦瘦高高地站在舞台中央,从背后拿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脑袋,想掩饰一下内心的紧张,抬眼看了看台下的观众,笑了笑,接着又向前走几步,欠*子,掌声响起,不过不太热烈。我站在乐队旁观望,阿呆主席往日对待我们“臭老九”那副狠相不见了,一站到舞台上,就是个和气一团的爷们了。他高声说,全体革命妇女同志们!台下有人往地上“呸”了一口,冷笑几声。我感到奇怪,这话没错呀,今天开“三八”妇女节庆祝会,为什么会这样呢?再往下一看,原来会场里坐着的不全是妇女,还有许多中小学生和为数不少的男子汉。因了全社近四分之一的妇联主任和妇女队长由男姓干部兼任。阿呆主席没留心,犯了个语法错误,不应在“同志们”前面加上定语“全体……妇女”四字。还好,会场秩序并没因此产生太大的波动,于是他抬起手臂喊道:“今天是三八节,我校思想文艺宣传队给你们传经送宝来了……”我透过帷幕拉在墙边的缝隙,看见有人偷偷地笑,有人窃窃私语:学生伢子是向我们汇报演出,还传经送宝呢,也太不谦虚了。阿呆接着说下去:同志们不要见笑,我是个流氓……观众中爆发一阵难以抑制的哄笑。

“确确实实的流氓,祖宗三代都是流氓,我祖父三岁死了爹,七岁为地主放牛,做了四、五十年长工,我父亲八岁没了娘,当了一辈子睁眼瞎,到我手里田无升合,地无寸土,靠打短工,进山挑脚,还维持不了一家四口的温饱,我哪有读书的份……”

他怎么忆起苦来了?许多观众开始坐不住了,纷纷离去,好在被守门的“红袖章”挡住,一把手爬到台上又是拿起麦克风喊话,又是有力地挥着手臂用肢体语言才制止住。

“到了1960年,大旱一百天,田里颗粒无收,比解放前还要苦呢,我们村里就饿死了十多人……”可能是这段苦不该忆,台上台下更是一片混乱。有的男青年起劲地吹口哨,恶作剧地大声喊道:“简直是对新中国对社会主义制度的极大污篾!”有个蛮小伙站到靠背椅上高呼:“把这家伙轰下台去!”顿时,吐口水的,呼口号的,拍桌打凳的,乱成一片。阿呆主席耷拉着脑壳,溜走了。

我毅然决然朝乐队挥手,立时《太阳红,**最亲》高昂激越的前奏曲响起,紧接着26名男女队员,手里摇着鲜花,舞着鲜红的彩绸,跳起欢快优美的舞蹈,声情并茂,使观众们暂时忘却了心头的不快,沉浸在欢愉的海洋中。接下来的节目,一个接一个,我安排得分外紧凑,队员们也很卖力,步步推向*。落幕时,已过晌午了,许多观众还呆愣地站在原地不走,一个劲地问道:“还有吗?”

队员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站到台前谢幕,我注意数了数,总共谢了4次,这在那精神贫乏的年代,是破记录的。队员看着我,我看着队员,流了两滴泪。

下学期初的一天上午,第一节课,我在黑板上写下作文题《暑假农村见闻散记》,告诉同学们如何审题、立意、谋篇等,特别提醒他们,这是一篇记叙文,用散文笔调写出自己的真情实感。具体要求:一是通过自己的所见所闻反映农村“一抓三促”即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的新气象,新变化,歌颂中出现的新人新事。二是全文不得少于1500字,先打草稿修改后抄到作文本上,第三节课后交上来。这样一举两得,既检验学生过来的学习成果,又作为向国庆21周年的献礼。

整整一上午,由我唱“独角戏”,包打“红瓤西瓜”,学生写作,我在课间巡视,走到中间倒数第三排孙石滚面前,他握着笔,目光却投向窗外。窗外阳光特别好,几个初中部的学生就在这样的阳光下,背着书包经过我班的教室前,向校门口的一排大杨树走去,刹那间,那几个捣蛋鬼,像猫一般爬上树,掏喜鹊蛋。石滚看得入神竟然“嘿嘿”笑出声来。引得周围的学生齐刷刷地瞄着他。我伸手在他的桌子上敲了敲,提醒他莫打野眼。第三节课开始,我发现石滚的座位空着,便拍了一下教鞭问道:“孙石滚呢?”同学们默不作声。我又问:“今天值日干部是谁?”

陶陶举起手。我说:“你知道石滚同学去了哪里?”陶陶摇头。我说:“你去把他找来。”

好一会,孙石滚才被陶陶垃进教室。我问:“你是不是上树掏喜鹊蛋去了?”

他昂着头,没回答。我冷静地说:“你连草稿都没打好,人家快交作业了,知不知道?快坐到位子上去写!”他仍站在原地扭扭头,冷冷地剜我一眼,那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又扫向陶陶,在扫到陶陶时,我感觉他的目光在陶陶身上停留了好几秒,该不会发生什么事吧。

我没再理他,就坐在讲桌后面批阅作业。心想,坐在面前的不再是挂鼻涕穿开裆裤的娃娃,而是十六七岁的年轻人了,他们该有自律、自制能力。不能头发胡子一把抓,大事小事都去管。孙石滚见我不理他,以为是故意冷淡他和他过不去,于是把黄军帽的帽檐往上一推,挺起*,昂首阔步,朝空位置那边走,蹬,蹬,蹬,发出脆响,有的人住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身影,有的人偷偷地笑。他飞起一脚,噼哩叭啦,凳子撞在桌子上,倒了,坐在后面的陶陶低声说:“你拿凳子怎么不用手?”孙石滚狠狠挖了陶陶一眼,昂着头,气呼呼坐下,找作文草稿,没找着,便抬眼前后左右搜索,见草稿竟安然躺在陶陶的桌子上,他如旋风般拿过来。陶陶小声劝道:“要下课了,快写吧,免得交白卷。”

陶陶完全出于一片好心,催促他完成作业。他居然不领情,把黄军帽的帽檐往左一拉,发出刺耳的吼叫声:“交白卷怎么啦?张铁生交白卷,成了全国的英雄!”

这话今天从孙石滚口里说出来,我并不感到意外。孙石滚自呜得意,望望这个望望那个,许多人没有理他,可见他在同学中并没有多大市场,起码这句话没有引起共呜。

陶陶被他抢白,受了委屈,抽泣着,眼睛红红的。

课后,我把孙石滚“请”到办公室,竭力控制着自己,跟他慢慢聊起来。从万恶的旧社会——穷人没受教育的苦,说到幸福的新社会贫下中农翻身作主人,掌握科学技术建设国家的甜,不知他听没听进去,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遗憾的是时间太短,不知不觉敲响了开饭的钟,我起身:“下次再谈吧。”他头也不回走了。

整个一天,我忙得连轴转。中午,扒了几口饭,把碗筷往陶陶面前一推,埋头去画刊头了。画面是我早已打好了腹稿的,两个小时便作好了。三面红旗迎风昭展,配上金黄色的杆和穗,白云兰天作底色,上书“国庆特刊”四个仿宋字。用以歌颂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当时简称三面红旗)。对刊头的立意和构图,我是相当满意的,也赢得许多师生的喝彩。下午最后一节课,陶陶和同学们在*坪里上体育课,我独自在教室走廊墙壁上张贴特刊,那是从18个学生作文本上剪下来的优秀作品。因我所在的走廊正对着*坪,所以对*坪里传来的嘈杂声听得清清楚楚。

大概是为跳高的事发生了口角:“跳得高象,跳得矮象刘文彩。”这是陶陶的嘻笑声。

“好哇!你反动,竟敢污篾伟大的林副统帅。”马上受到石滚同学的反击。

“一个男子汉连90公分高的杆子都跳不过,不害羞吗?你就是刘文彩,怎么着?”陶陶不服,尖着嗓子喊。“我要向校领导报告,说你攻击林副主席。”“黄叶是开玩笑的,你何必当真呢。”有同学劝道。“不行,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我非告她不可!”场上一片死寂,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陶陶吓得要哭了,但眼泪却倔犟停留在眼底。全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陶陶身上。我的身子开始剧烈地颤抖,仿佛听见脚下的凳子发出痛苦的*……

第三天,也就是仓皇出逃,摔死在蒙古国温都尔汗的9月13日,我以政治扒手的罪名又被揪出来了。这天,木树小学开批判会。上午*点钟光景,我头戴用报纸扎的高帽子,胸前挂着马粪纸制成的大牌子,高帽子和牌子上分别写着“政治扒手——王羽新”七个醒目的大字,还用红笔在我名字上打了3个××,酷似法院布告上枪毙的死刑犯。当时我与教育界十多个“牛鬼蛇神”从村口经过时,村里人感到格外惊讶,纷纷议论开了:

“想不到王羽新老师当了扒子手,被揪出来了。”有人咋舌。

“不可能吧,我看王老师根本不是这种人,平日她为人正派,胆子又小,走路都怕踩死蚂蚁。”有个婆娘不屑一顾地应道。

“我亲眼看见那牌子上明明写着扒手二字,哄你是猪。”开头那人瞄众人一眼,大声说。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年月社会上太乱了,什么缺德的事都有人干。大前天,我家里的一只芦花鸡就被人偷了,是养着留给媳妇坐月子吃的,气得我两个晚上冒落枕。听说,镇上的贼多得不得了,今日供销社偷走了红糖,明天肉食站屠桌上少了副下水。”一位秸杆女人不紧不慢地说。

听到的人就笑,笑过之后就正经八百地说:“按你的说法,你家的鸡,供销社的糖,还有肉食站的肉都是王老师这‘扒手’偷了?不对!同志姐,你不懂‘扒手’前面——政治两个字的意思吧,政治是什么?是不流血的战争。就是要把像王老师那样有能力但出身不好的人揪出来,斗倒斗垮。”这人书读得不错,还挺明事理的。说罢,他的嘴朝学校方向努了努:“看热闹去。”

学校的*坪上和几间教室里早就挤满了人。连桌子上、凳子上、过道上早就没有了下脚的地方,外面仍然有人往里挤。碰了头,踩了脚了的喊叫声此起彼伏。阿呆主席觉得今天的人比那天批判石村长的人多多了,阿呆主席还觉得再这样挤下去可能要出事,他就让木树大队造反派在院子门口站岗,快一点关门。几个小伙叫着号子把门关上了,门外的人就喊成一团。阿呆主席说:“别喊了,别喊了,谁让你来晚的,来晚了就站到外面听。”

批判会上旧账新账一起算了我的“累累罪行”,新的罪行就是复课闹革命以来不安分守己,不接受群众监督,继续进行*主义活动。上台揭发我的是教育界几个造反派,还有我的学生——革命小将孙石滚。孙石滚被区社造反派头头拉上土台,好一阵,他才颤颤地从口袋里掏出发言稿,睨了我一眼,黑黝黝的圆脸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发出颤音:政治扒手王羽新睃使她女儿污篾我们伟大的林副统帅,说我跳得高象,跳得矮象刘文彩,这不是明目张胆攻击林副统帅吗?这不是咒骂我们贫下中农孩子是万恶的大地主刘文彩吗?

造反派头头带头呼口号:“誓死保卫林副统帅!”

孙石滚继续揭发:“王羽新还恶毒攻击三面红旗……”附中一位造反派抖出一幅画,他指着画面说:“这是王羽新大前天贴出来的墙报刊头,她在上面画了三支长矛,把三面红旗刺穿了,简直是胆大包天,用心险恶卑劣之极。”这位造反派怒不可遏,猛地窜过来,揪住我的头发,命令道:“向人民低头认罪,三鞠躬!”停了半拍,喊道:“一鞠躬——”我昂着头。他又喊道:“二鞠躬——”我仍昂着头。那家伙没再喊“三鞠躬”了,见我顽固不化负隅顽抗,便改用另一种办法折磨我,想逼我就范。他一脚踢在我的后腿上:“双腿前屈,双手前伸。”像做广播体*第三节屈腿伸手动作。“士可杀,不可悔。”我想,只要不低头,做做广播*何妨?但这么站着,时间长了,真难受,在*的阳光下,汗珠直滴,腰背酸痛。过了一会,造反派头头嚷道:“请木树大队革命群众上台揭发。”台上台下一片寂静。造反派头头急了,睁大眼睛,寒光凛凛地凝视着阿呆主席,阿呆主席慌忙朝芳芳老师打手势,芳芳老师一甩乌黑的辫子爬到台上,她为了印证揭发材料的正确性,挥着我当年的毕业证书说:“同志们,这是王羽新想变天的罪证,连25年前印有国民党党徵的花纸还保留着,是革命造反派从她家里抄出来的。”她还列举了一桩桩罪行,说某年某月在我担任木树小学校长期间,借实物教学之机,强迫学生劳动,结果种下的蔬菜被我家吃光了;还说某月某日加夜班,带领她偷公家地里的红茴吃。我看见与会者头颅攒动坐立不安,听见叽叽喳喳的各种议论:“芳芳不是王老师一手培养出来的爱徒吗?怎么打起师傅来了?太冒良心。”“那话是她女儿说的,怎么算到做*头上?难道真的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崽打地洞吗?他们纯粹搞的血统论!”是一位老教师在为我呜不平,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批判大会之后,造反派将我们一干人押到附中,关进牛棚里。牛棚关过牛,也关过猪,现在腾出来,关押与牛猪同等命运的两条腿高级动物了。刮风下雨的清晨,我们就被两名“红袖章”像牛一样赶往立新果园垦荒,锄头碰到板结的硬土,或者麻枯石,两臂震得发麻。由于坡陡,稍不留神一脚踩塌,整个身子便同枯草、沙石一道滚到山脚。一次,我的左腿被石头砸伤,没及时包扎,伤口化脓,烂了个把月。“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吭声”是在“犯人”中间广为流行的歌谣。我即使跛着脚,仍用锄把撑着,咬紧牙关走路,也不迟到一分钟,照常完成每天的“死任务”。方老师凝滞在那,劝我道:“何必拿自己的身体当儿戏?请几天假,歇歇。”

我苦笑着,说:“经过了几个死的人,什么都不怕了。”

开饭了,厨房里漆黑一片,是有人故意掐断电线,还是停了电?鬼晓得。今日收工要比往常迟半个钟头,加之我和方老师中途碰上了雨,等我俩回来时,人家早吃完了饭。方老师摸索着从破木柜里找出半截蜡烛,点燃,舀来一小瓢没油腥子的老萝卜汤,端了两钵子发霉的饭,让我直倒胃口,想把这些东西喂狗,可眼前又没有狗可喂,两只眼睛瞪着那剩菜霉饭发呆:狗,霉饭,霉饭,狗。

果园劳动告一段落之后,由于凄风苦雨连日不停,我们依然呆在阴暗潮湿散发着牛粪猪屎气味的牛棚里写检查,没完没了,伴随风雨延续了一两个月。其间,参加大大小小的批斗会一二十次,几乎每隔三两天一次,这成了规律。后来,我在“实践”中日臻“成熟”,学会了以“以夷制夷”,只要他们不揪头发,不逼我下跪,不往身上吐口水,我就“老老实实”的,不狡辩,不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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