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七叶树的思念(2/2)
我想婚姻需要一些運氣,所以也不反對他們結婚,他倆人都說相愛,這些年來也沒見變過……也許能一起走下去,是嗎?爸。只是妹妹結婚後,我就孤單了,所以很不捨。想起來有點感傷。當初倆人說好,一起買了這個房子,以為能姊妹倆能一直過下去……現在她說走就走,拍拍屁股把這裡留給我……我還得花錢跟她買下她那份的產權。買新房子時,以為可以住很久很久,所以把媽媽留下來的遺產都變賣了,在市郊區買下這間房子,兩個人住剛剛好,心裡很高興……只是我從沒想過會一個人被留下來。三十幾坪的屋子,兩個人住,並不覺得空曠,但是一人獨居,就顯得太大。
但我總不能阻止妹妹的婚姻,她長大了,找到了一個伴,決定要和對方一起過日子,我這個作姊姊的,縱然有多不甘心,也只能祝福。而且妹夫人不錯,溫溫厚厚、很老實,配起妹妹,我還覺得她實在是狗運,居然找到一個好男人。
我不打算租房間給外人住,熱水燒開了,換上湯鍋,一邊淘米煮飯。妹搬走了也好,我一屋的書不知道該堆到哪去,現在可以塞進她房間了……沙發上的爸爸,彷彿完全沒感覺似的不作聲。我沒想到要結婚,這幾年好像一點……一點機會都沒有。說不出的落寞。事實上是根本不期待,我想我好像跟婚姻絕緣一樣,對於愛情,沒什麼憧憬、也沒什麼構想。年幼的時候,老爸總是氣沖沖的對著每通異性電話咆哮,警告他們最好別打自己女兒的主意……我對這樣的跋扈生氣,卻也惟惟諾諾,不敢說些什麼。長大些,爸爸雖然不再阻止外來的電話,卻也不安的厲害,他總在深夜的客廳守候,謹慎地紀錄每個打電話來的男孩子……他常常說保證養我一輩子,並勸說我不要聽信男生的甜言蜜語。而爸那時候並不知道,我已經碰上愛情的大浪,被波濤洶湧的海浪震得頭昏、摔得亂七八糟、頭破血流;為了喜歡的那個他,什麼都不在乎。也許是因為後來遭遇的、嚴重的傷害,之後的我就不再接觸愛情;而成長所展示的方向無限廣闊,太多新奇讓我神迷目眩,我遺忘了這些,把自己的情感上鎖,在其他的天地裡自由伸展……一直到現在。有時夜裡忙著手上的工作,會忽然想起許多舊日往事;我很想念年輕時候的那些人、那些事,憶起夜裡坐在客廳裡等著門鈴的爸爸……那個時候的我如此幸福,對愛情坦白而盲從,對這個世界還有很多很多的好奇心。
我討厭現在的自己,有時候想想,都這麼大了,還一事無成,什麼都做不好、一點價值也沒有……人的存在都是靠價值來定位的,而我好像只是一段一段的空白組合,每個階段都普普通通……我沖了茶,捧在手上喝。「爸,如果你在我出生時,就知道女兒如此無能,也許不會對我那麼好了吧?」傍晚的陽光就照在窗外的陽台,七葉樹的葉子泛著一股水氣的光澤,在夕照中搖曳著亮澄澄的色彩。
我一直想做你值得驕傲的女兒……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想著的。我說。只是……我想我實在是很沒出息吧,爸。你教我要正直、要勇敢、要走正確的方向、不欺騙虛偽……只是這些我現在都做不到了……,我一直在犯錯、拚命犯錯。我做了很多壞事呢,爸。我喃喃自語。「你走後這些年,我變壞了……你大概不知道。」我無法解釋自己的罪行,我不能說。一直冷冷的看著這個世界,一直覺得自己夠堅強……我花了十幾年的時間構築生命的圍牆,把他圍堵在牆外,看不見、聽不到,想也不想……。然而一旦看見、聽到、去想……哪怕是小小的一係裂縫,這道高牆也會傾倒崩裂。柏林圍牆都有垮掉的一天,我又算得了什麼?
唉……我聽見自己的嘆息。爸你不要生氣,都是我不好。我厭惡自己的無能,我厭惡自己的自私。我痛恨自己的欺騙。欺騙他的家人、我的家人……和我自己。妹妹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我,她慢慢感覺到我的變化,然而再聰明機靈的妹妹,也不能猜出,向來中規中矩、穩重沉著的姊姊,居然會打破自己的禁令,跟一個有家室的人來往。她要是知道,還能笑著面對我嗎?我膽寒地揣測,不能想像。媽還好已經不在了,她若知道,必然大哭。
我想我也許……還蠻喜歡他的,也許吧,我也不知道,他能給我溫暖,他說話的時候我感覺得到被關心……我一直在找這種東西,讓我覺得自己是重要的……這樣的感覺。
父母都希望我能做個正確的人,然而正確這兩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沒碰到情況之前我們總是大言不慚,遇到麻煩的時候卻又縮起來頭來,拒絕承認自己犯錯。我早知道自己犯錯。然而知道卻不代表能改過。勉強維持著兩個人莫名其妙的關係,到底能持續到什麼時候?我的期待如此微薄、又如此奢侈,等待已經不是動詞,而是遙不可及的希望。他在想什麼,我其實並不能懂。我在想什麼,他恐怕也一無所知。我們好像只為了一種不能失去的關係而延續著……到什麼時候會停止,也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電鍋的跳鍵彈了起來!
我在湯裡放進豆腐,味增的香味隨著呼嚕作響的聲音溢出來,暖暖的廚房散放著溫馨的感覺。每當我在這兒蒸煮著晚餐時,都會有同樣唏噓的心情。媽媽還在的時候,她總會站在一旁指點著我的技術,聊著當天發生的大小新聞瑣事,煮飯是為了和母親共享溫暖、是為了分享媽媽的愛。和妹妹同住之後,吃飯變成是一件例行公事,她忙、我也忙,我們輪流炊煮,餐桌上聊的是對上司的抱怨、對工作的無奈……但她好歹是我的親人,我們說起話來,感覺親切。現在妹妹要離開,她忙著談戀愛、忙著討好未婚夫的家人……餐餐吃飯只有我一人,烹飪只是打發時間的一種方法,我並不在乎能準備什麼、該吃什麼;常常莫名其妙做了一桌子菜,一個人對著豐盛的盤盤碗碗怔沖整夜。很快的我就會老了,正如我很快的長大一樣。
長大好像失去了很多東西,爸爸;你以前說希望我的未來能夠快樂……現在想起來好像一切都不如我們的預期。然而這是誰的錯?我閉著眼睛細細地聽著,這個家好大,卻一點聲音都沒有,鍋上的湯水噗噗地沸騰,煮熟的不知道是方下鍋的豆腐……還是我的心。
小時候以為一家同坐,說說話、看電視……是一件多普通的事情,現在才知道那是多大的幸福……我總是不在乎眼前的美好,失去了才知道。我希望有一天能為自己的一家人做晚餐,煮點湯、蒸些熱飯,炒盤青菜豬肉……點一盞燈,黃色的、溫暖的燈,等著家人回來,一起圍在餐桌上,說說笑笑,也罵罵小孩……。這樣的想望,對某些人而言也許會笑吧!「我並不著急,爸爸,我還不著急……背著身,可以感覺老爸的眼光那樣望著我,帶著溫柔和疼愛的視線。也許有一天,我會找到自己該走的路,也許我就會清醒了……這些牢騷都只是一時的煩惱。以後想起來,我會嘲笑自己現在的愚蠢。
在碗裡舀了杓湯,嚐著味道。黃澄澄的湯冒著白騰騰的熱氣,在我眼中化作濛濛的一層霧氣。客廳裡傳來一聲模糊的嘆息,像是風吹過窗簾的沙沙聲,細細的、碎碎緩緩地。後陽台的七葉樹,泛紅光的葉子還在搖擺著,而風已止息。我輕輕回過身,身後什麼都沒有,客廳裡的沙發上,夕陽已經退落,留下失落的溫度。
這一切就像是一場夢,夢中爸爸回來過,坐在我身後,無言地傾聽著我的哀傷。醒來之後什麼都沒有,就只是夢。這樣想著,大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開鎖叫囂的喧鬧聲。姊!來幫忙拿東西!」妹妹的腦袋隨著大門推開探進來,東張西望的看了看。欸?沒有可疑的人?
什麼叫做可疑的人?我擦了擦眼睛,趕了過去。妳怎麼回來了?買了什麼?老妹不好意思的笑。晚餐。
不是說要在外頭吃?我也做了菜啊!我狐疑地盯著她。妳瘋了,買這樣多!我的薪水出的……怎麼了,妳哭過啊?她瞧著我的眼。我不理她,探頭往門外張望。妹夫呢?趕他回家,想妳一個人在會害怕。她打開冰箱,忙著整理。妳果然哭,這樣就要哭,等我嫁掉,妳不天天捧著毛巾抹眼淚?搬到妳家去住就好。我找不到話搪塞,也就順其自然地回答。她居然認真的想了起來。這也是個方法……我敲她腦袋。夠了,我說笑話妳當真啊!妳信不信,剛剛我看到了爸爸。躲進廚房,我慢吞吞地說。嗯。妳會不會覺得我瘋了?不會。真的?我比妳還常看見他。妹妹悶著聲音說。
夕陽褪盡顏色,黑夜來臨,妹妹開了燈,一屋子的明亮,我們把菜端出廚房,排列在餐桌上,客廳裡的電視傳來播報新聞的聲音。我凝想之前說過的言語,想著那些該結束卻還沒停止的東西,就像是窗口的風一樣,吹著美麗的七葉樹,在日暮中留下短暫的印子,開始的時候毫無聲息、結束的時候也平淡。這陣風停了,另一陣就吹起。我關上廚房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