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搜船(1/2)
其实,文杰在上午德轩他们还在那棵大榕树下晒太阳时就已经上船了。I
昨天晚上,文杰悄然回了家。他是去告别的。
赵玄死后,赵家已把状纸递到了总督衙门,状告卓文杰杀人。总督大人亲自致函广州臬司衙门,严令缉拿凶犯。卓老爷流水般花了许多银子。收了他银子的各级官吏,不敢明着违背总督大人的旨意,就雷声大雨点小地派几个捕快每天在泰兴行和卓府巡上两回,看看已经“潜逃在外”的凶犯是否出现了事。
正因为如此,卓府为文杰远行而办的晚宴才没有邀请一个亲朋戚友,虽然如常地丰盛,可气氛却显得十分冷清。
晚宴后卓老爷领着文皓和文杰进了书房,坐下以后却没有说话。兄弟俩见父亲无语,也不敢开口。父子三人对坐在孤灯下整整一夜,直到远远地打起一更的锣声。
卓老爷站了起来,声音很平静地说了两个字:“睡吧!”
……
清晨,卓府府上下齐集在大厅,卓老太爷至尊无上地坐在大厅当中。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买办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他一直默然无语地看着文杰。老人对饥寒之类的感觉已经不再敏感,甚至说是麻木了,可他对某些事情的敏感度却明显地异于常人。比如这次文杰的远行,老人就显得颇为敏感。他似乎意识到今天会是自己与这个他最疼爱的孙子的诀别。在文杰向他磕头时,混浊的眼泪涌出了老人深陷的眼眶……
文杰将要在卓家的码头乘一艘十分普通的小艇离开。他的行李昨天已由阿乐送到“约翰爵士”号了,因此即将离家远行的他好像只是回泰兴行般的轻盈。送行的家人并没有谁多说什么,卓老爷不说话,其他人当然不敢开口。
一直到了文杰步下青石阶梯时,卓老爷才低沉地叫了一声:“俊如。”
文杰愣怔了一下。在他记忆中,父亲并不常叫他的表字,因此他感觉到了有点异样。他停下了脚步,回过身仰头望着父亲。
“俊如呀!”卓老爷伸手拍了拍文杰的肩膀。“一路小心。”
文杰点点头,仍然仰望着父亲。他知道自己父亲要对自己说的绝不仅是这四个字。
卓老爷往下走了一级,与文杰并肩站在青石台阶上,眼睛从文杰的脸移向远处的荔枝林:“这次你去澳大利亚,一切也要小心。凯森的事情,我看并不那么简单,说不准还会有什么凶险。”
文杰皱了皱眉:“爸,您是说……”
卓老爷摆了一下手:“俊如,你听我说!这些天,我一直想着东方之星公司老威廉斯之死。”说着,他摇了摇头。“要是说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老威廉斯之死也算不得什么奇怪的事。可是要是把东方之星公司接下来生的事连起来想,这就有点蹊跷了。”
文杰缓缓地点头。这一切,他也想过,也曾不止一次地与凯森谈论过这个话题,只是他不愿意平添家人的担心,因此一直就没有跟父亲和大哥文皓谈及此事而已。
卓老爷继续说着:“这次你与凯森一同赴澳,是要帮他重新掌握东方之星的话事权。这有点像在赌桌上赌钱,而你却只能把注压在凯森身上。这种赌法冒险之极呀!所以俊如呀!你必须小心再小心,别把自己搭进去。”
文杰心里一紧,父亲所说的正是他一直所担心的,但又是一直想不出解决办法的。不过,他还是十分平静地点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卓老爷没有再说下去了。他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声,然后挥了挥手:“走吧!”
文杰深吸了一口气。他挽起长衫的下摆,迈步跨上了小艇,接着他回身面向着岸上跪了下来,对着父亲等一众亲人磕了一个头,然后他站起对船工说了一声:“走吧!”
船工在岸上的一个木桩上解开了缆绳,很快小艇离开了码头。
冬日清晨的寒风中,周围一片的宁静。在木桨划破水面那悠和的“哗哗”声中,文杰微笑着向码头上的亲人扬了扬手。小艇在荔枝湾曲折的河道轻巧地拐了一道弯,卓府的码头和亭台楼阁便消失在浓密的荔林中,文杰脸上的微笑也消失了,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鼻子酸,紧接着他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
小艇直接把文杰送到了“约翰爵士”号旁边,文杰攀着舷梯上了甲板。上次他从伦敦回来就是乘的这艘船,因此与船长水手都很熟。他与正站在甲板上监督海员们工作的大胡子船长菲利蒲打了一个招呼,便径直步上了几级木梯到了上一层的甲板,向凯森的私人卧室走去。上次他就与凯森住在那里,这次也不例外。文杰进了房间,并没有见到凯森,他知道在启航前凯森不可能回到卧室,也不管那么多了,脱了外衣倒头便睡。昨夜他实在并没有怎么睡,此刻觉得头有点昏。
也不知睡了多久,文杰被推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是穿着白衬衣外披黑衣大衣的凯森。
“杰克,起来!”凯森掀开了文杰的被子。
文杰半撑起身子,不清不楚地咕哝着:“干什么呀?!启、启航了?”
“早着呢!”凯森站起来,走到桌子前煮咖啡。
“那你叫我干什么呀?”文杰揉着涩的双眼。
凯森也不搭理他,自顾自地煮着咖啡,一付专心致志的样子。
文杰裹着被子盘腿坐着,张着大嘴打着呵欠。
没过多久,凯森便煮好他的咖啡了。他把咖啡倒了两杯,也没加糖,自己拿了一杯,另一杯递给文杰:“看你这样子就知道昨晚你没有睡好。先喝杯咖啡吧!”
文杰道了一声谢,接过了杯子。
凯森也在自己的床上坐了下来,喝了一口咖啡,又说道:“哎,杰克。那个**sonTan上船了。”
“谁呀?什么**son?”文杰捧着杯子着愣。他根本想不起凯森说的是谁。
凯森笑了笑:“就是那个药铺的掌柜呀!你不是与他有十冤九仇吗?”
“噢,你说的是谭德轩呀!”文杰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怎么样,他们那帮人下舱了吗?”
“昨天临时加了几个乘客,客舱需要整理一下,等一会儿才能让他们下舱。”
“招工馆的?”文杰随口问道。
“不,是几个做小生意的,还有一两个好像也是去淘金的。”凯森答道。
“淘金真的就这么容易?”文杰冷笑了一下。
凯森饶有兴趣地凑近文杰:“我听说淘金有点像赌钱,给讲机缘巧合,也就是讲运气。要是那姓谭真的走运,淘到金子了财。你和他之间的那场赌局,你可就是输定了哦!”
文杰皱了皱眉:“我可没有跟他赌什么!”
凯森歪着嘴笑笑,正想再说什么,就在这时船舱外传来一阵喧闹。凯森和文杰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一起站起,快步走出了卧室,扶着船栏向下看去。
这时已接近了黄昏,冬日斜倚在西面的天空上,在云层之间透出了千万道耀眼的光芒。凯森和文杰眯着眼睛,努力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下面的情形。在最靠近“约翰爵士”号跳板上挤满了提着刀枪的清兵,为的一个当官模样的正大声地吼叫着,他身边是一个粤海关的小吏,看样子此刻是充当着传译的角色。而在“约翰爵士”号的甲板上,狄克和弗兰克都是横眉立目,两人并肩守着登船口。在他们的身边是威尔逊先生,正跟那小吏说着什么。而菲利蒲船长则气呼呼地抱着双手瞪着眼睛站在一旁。
“怎么回事?”文杰看到这么一大帮当兵的,心里不禁一紧,想着会不会是来抓捕自己的。
凯森知道这伙清兵已在码头附近搜了大半天了,便回答道:“说是来搜捕长毛的,已经闹了很长时间了。怎么搞的?还想上我的船闹?!”
文杰听说不是冲自己来的,不觉松了一口气。他的目光扫过甲板,看到了德轩等人聚在一角,也正关切地看着跳板的方向,他的心动了一下。
这时,下面吵得更利害了。那个当官的还把腰刀抽了出来,眼看就要闯上船了。狄克和弗兰克腰间的枪套也打开了,一付随时拨枪的架势。
“这还真的没王法了!”凯森气恼地低声骂了一句,转身就要下舷梯。
文杰一把拉住了凯森:“等等!凯森,他们要搜,就让他们搜嘛!反正钱已经收足了,要真抓去几个,不正好省下饭钱吗?”
凯森看着文杰没有说话。他自然立刻明白了文杰这是要借刀杀人,借清兵之手除去谭德轩这颗眼中钉,最起码也要把那姓谭的赶下船去。
本来,文杰是真的不在意与谭德轩这个对手同舟共渡的,但就在他刚才看到对方站在甲板上时,他想到了将与这个被自己夺去了一切,同时又反过来夺去了自己未婚妻的男人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挤在一个并不能算宽敞的空间中一起度过数十个日子,他心里实在不舒服,于是他改变了自己以前的想法。正因为如此,文杰便有些心虚了。他瞪了凯森一眼:“我说得不对吗?”
凯森笑了笑,伸手拍了拍文杰的肩膀:“杰克,你想就这么把那姓谭的解决了?嘿嘿!你大狡猾了。”
文杰知道凯森的中文说得很好,就是这个大字和太字分得不清楚,常常搅混了,说和写都是如此。这时虽然自己是被他冷讥热讽着,但仍然忍不住开口纠正:“是太狡猾了。”
“对。是太狡猾了。”凯森也不在意,仍然拍着文杰的肩膀。“本来,这也是小事一桩的,可这次不行!”
文杰疑惑地看着凯森。
凯森收回放在文杰肩上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按你们大清国的说法,这是面子问题!不单是我个人或是东方之星公司的面子,我这船上挂着的可是大英帝国的旗子。”说着,他向文杰一挥手便往舷梯走去了。
文杰苦笑了一下,嘴里低声自言自语地骂道:“大英帝国又怎么样?这里***还是大清国的地方呢!”
这时在甲板上,除了德轩等人外,其他的乘客和招工馆招来的华工都己上船了。大家正拥挤在一起,等待下舱。
上了船以后,德轩和林天都把心放下来了。德轩还让欧成亚彪等人站起**墙作为掩护,为阿忠包扎了伤处。同时,阿忠也把自己这些天的经历告诉了德轩和林天。阿忠原来是随一部分太平军战士在香山登船的。但就在上船的前一天晚上,阿忠的一个兄弟薛宾突然犯了急病,上吐下泄,肚子疼得直打滚。薜宾与阿忠是同乡,两人一起参加太平军。在无数次的血战中,两人生死与共。阿忠决定放弃登船留下陪薜宾,待薜宾病好以后再另找方法乘船下南洋去与黄德滋的太平军会合。薜宾的病足足养了差不多二十天才好,然后他们离开香山回到了广州城开始寻找合适的海船。几经周折,他们终于在两天前找到了一艘运载瓷器到南洋的货船。可很不走运,就在今天早上他们乘着小艇前往货船泊位时,却遇到广州水师衙门的巡江哨船。其实哨船只是例行在珠江上巡逻,可阿忠和薜宾这次是偷渡南洋,而且身上都带着武器,因此两人都十分紧张,被清兵盘问了几句便露馅了。紧接着便是短兵相接的一轮拼杀,薜宾身中数刀,在杀死三名清兵后,被踢下江中,沉尸水下。阿忠也被砍中了两刀,无奈遁水而逃。凭着熟练的水性,阿忠忍着伤痛在江中潜游了很久,终于在黄埔村附近爬上了江岸。这里距离村东的码头不远,阿东便混进了等候上船的人群,可没想到清兵还是追了过来……
阿忠正说着,一阵噪杂声从船舷的另一面传了过来——
德轩与林天对望了一眼,一起站起来向那方向看去。当他们看到一大群清兵正提着刀要往船上闯,心里都是不禁一紧。
阿忠也听到了吵闹声。他听了一下便神情紧张地低声问德轩和林天:“领头那参将是高个子的蒙古人吗?”
林天仔细看了看,答道:“是的。他认得你吗?”
阿忠点了点头:“我跟他交过手,他应该认得我。”
林天微皱着眉,把目光又移向船舷处,声音很低但语气很坚决地说:“德轩,如果清兵真的搜过来,我和阿忠就要杀出去。你和其他兄弟都别乱动!这事与你们无关。”
德轩低头思索了片刻,说道:“事情还不到那一步,这是在英国人的船上。天哥,万一清兵真的上了船,你们先别急着动手,我去跟船东凯森交涉。”
林天不说话了。他的手悄悄伸向右面的裤腿处,那里有一把比匕略长的短剑……
“挂着不列颠国旗又怎么样?!这里是珠江!是大清国的地界,是老子管辖的地方!快让开道!”
跳板上,广州水师提督衙门参将涂巴手持家传的宝刀用说得不太清楚的官话叫骂着。
这位参将大人是蒙古人,家世可谓显赫。他的太祖是康熙爷亲征噶尔丹时的御前侍卫,父亲则是僧王僧格林沁的副将。在僧王率部与英法联军对阵的那场八里河大血战中,他的父亲被一枚英国炮弹炸得只剩下了一只断臂和一个变了形的头盔。于是,这个生于辽阔的蒙古大草原的汉子便理所当然地与一切红须绿眼的“番鬼”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可惜的是,大清朝廷并没有派他去与洋人作战,他被派到了太湖剿匪。他在浩瀚的太湖上呆了一年半,消灭了几股散匪的同时,也练就了一身好水性,然后他就被任命为广州水师的参将。来到广州城的水师提督府差不多一年了,涂巴除了抓了几个小毛贼外,并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干。广州城里满大街乱逛的“番鬼”既令他感到窝火,可又无可奈何。他实在太想找个机会跟那些不可一世的红须绿眼大战一场了。
也正因为如此,这一刻站在跳板上的涂巴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激动!手持着家传宝刀的他,紧盯着守在船舷上的两个“番鬼”,对方腰间都挎着短枪,枪套也都打开了。他心里暗道:只要他们的手伸向枪柄,自己的宝刀就可以立刻挥向他们的脑袋。他并不知道,那两个“番鬼”同样期待着他动手,不过他们只是手痒难耐,想找人打一上架而已。
双方剑拔弩张。
可惜的是,他们都没有如愿。
因为“约翰爵士”号船东凯森.威廉斯到了,大清国曾国藩大帅麾下的副将林荣也到了。
凯森来到船舷处的时候,狄克和弗兰克的手已经伸向腰间的枪套了。他把两个牛仔往后一拉,微笑着向眼前这个小眼睛的清军参将拱手作礼,用流利的官话说:“这位将爷有礼了!”
涂巴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个年轻的“番鬼”说的官话说得比自己还地道。
“鄙人是该船的船主凯森威廉斯。请问有何可以为您效劳的吗?”凯森仍然是彬彬有礼。
涂巴回过神来了。他一瞪眼睛:“我奉命搜捕长毛,要上你的船检查。”
“对不起,这不可能。”凯森的声音不高也很平和,但却十分的坚决。“我的船是大英帝国注册的,船甲板也就是大英帝国的属土。你要检查的话,必须通过贵国政府向我国政府提出申请,我国政府同意以后才能上船。如果你要硬闯的话,将会是一场极严重的外交事件,我的船员也会采取相应的自卫手段。”
涂巴听得有些目瞪口呆。凯森这一番话,他只明白了一半,可凯森的最后一句话他是明白的。他算不上一个聪明人,但也绝不蠢,自然知道目前的处境,自己要是硬闯是绝对讨不到任何好处的。可是如同凯森要面子一样,蒙古汉子涂巴也是要面子的。他需要一个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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