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生命开始转场(2/2)
我看见了成排成排的玉米树。玉米,我们乡下称珠米。夏日的声音里,玉米树是田野里最有看头的一道风光。宁静的田野里,大片大片的玉米像一杆杆的小杨树,它们一起挥舞着长袖,不时地在青叶枝干间露出粗壮的玉米棒子。秋日一到,白天缓缓缩短,晚上微微加长,藏匿在苞叶里的玉米粒,像是听到了秋日的号令,一夜雨露过后就饱满壮实起来。怀抱着籽粒的玉米秆犹如三五牌钟的秒针,向着播种者嘀嗒行进。剥开层层苞衣,当指甲盖还能在玉米粒上留下印痕,或者扣出一滴白浆时,浑圆的玉米喷出了独有的清香。纯白的、金黄的、紫红的、墨黑的玉米籽,粒粒莹润如玉,闪烁着宝石般的光泽。
玉米长在玉米杆上,我们有时会想到放在镬子里的玉米。
秋日会延续很久,所以有晚秋、深秋、寒秋之说。也合着寒秋,小时候,一年只能种一茬的玉米,到如今可以种三茬了。第一茬叫早玉米,第二茬没有名字,第三差叫晚玉米。三茬的玉米,都是不当饭吃的,都当点心、零食吃的,这是时代赐予的福利。田野里活儿干累了,有点空腹的感受,一只玉米落肚,人就可以撑上一个时辰,饱肚比白米饭还要快。秋日后每一个上午,父母擎着一只玉米到田里去,有时会擎着一只也藏着一只,藏着的是送人的,送给别人的玉米总是被人送回来的,只不过玉米换了另一只,长短差不多,粗圆差不多。送来送去,大家吃到了别人家的玉米,知道了品种、糯味,明年的落种就有了新的选择,夏日是夏日的种,秋日是秋日的种,不可颠倒的。
我小的时候,吃的玉米就是两种颜色,一种是白色的,另一种是黄色的,白色的比较糯,肉头比较深,黄色的比较粳,肉头比较浅。没有白米饭吃的日子,玉米是主食,颜色就其次了。白色的玉米可以啃着吃,黄色的要碾成粉末,拌在米饭里一起吃,米饭白黄相间,有点米饭香,有点玉米香,难得吃就好吃,肚皮饿就好吃。我吃过几回,母亲问好吃么?我点头,好吃,但我心里想,玉米当做饭吃肯定不是最好的事情,自然不是最好的日子,特别到了秋天的日子。
田里的玉米吃光了,天气的凉意开始袭击身体。
但我们还吃着茄子,茄子是蔬菜,它好吃的时间特别的长。
太阳到了旺相的季节,茄子就可以摘了吃。茄子,叫落苏,这是家乡人对茄子的俗称。这落苏满盛着我对童年夏天、秋日生活的记忆:黄昏了,来去自由的蜻蜓,还在场外的空中盘旋,场地里还爬着癞蛤蟆,我就在灶间烧饭了。烧饭要做两件事情,一是要炖一碗咸菜,二是要蒸一碗落苏。落苏是现摘的,烧饭前,挎一只小篮子,跑到菜园里,撩开茄子树的叶子,在叶子的下面,看见几只长柄的茄子,一把抓过,朝上一拉,茄子就到篮子里了。回到灶间,洗清掉茄子的污泥,拿菜刀剖开,成长条,但整个的卖相依然是落苏的摸样,放入大碗中,放入蒸格中,开始烧饭,开始炖蒸。
蒸落苏是整个夏日的一道主菜,从入夏到初夏,到盛夏,到入秋到深秋、晚秋、寒秋,只是吃法要不断地变化,在所有吃法中,捏茄子最简单,最省力,最省时,最省料,也最有味道。把落苏切成一个个圆圈,或者切成细条长丝,再放上一撮盐,在碗里捏一下,然后放几分钟时间,让盐慢慢进入落苏的圈里、条里,然后再用清水冲一冲,捏干,放点酱油,拌合一下,就可以吃了。捏落苏算是生吃,生吃不是生着吃,而是腌了后吃,属于凉拌做法。
捏落苏一直要吃到告秋。告秋那天,母亲说,从今早起,落苏不能捏了吃了,秋后的落苏有点毒性,要烧了吃。我没有全听,总觉得季节的变化,与毒性的产生没有必然联系,所以也偷偷地烧了几次,一切都安然无恙。但是很明显的发现,菜园里,落苏的个子矮了,条子也不粗壮了,颜色变钝了,皮上的坑洼突然多了起来。切开来时,肉质硬、干,十分板结,放在镬子里烧,烧熟的时间需要一刻钟,秋日的光景集中在落苏的肉里,烧酥真的需要耐心——有一日,我再去摘落苏,看见错落有致的落苏树,一下子只留下无数根猩红的根和茎,单调而又落寞,真的是削尽冗繁留清瘦,今天的落苏树,在夕阳下,像是遭遇了巨大的霜打,只看见筋筋攀攀,向晚的余光里,落苏树晃荡着秋日的荒凉与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