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八荒里衰窿见苦凄,绝尘半世又凋残(1/2)
夜色凄凉,天地一片昏黑,苏乔依旧跪在巷子口,周身挟裹着肃肃凄风,胡乱吹拂,不时带来阵阵低沉而又呜咽的声音,混在雨丝中、潮湿中、寒冷中,是那样混浊而清晰。
他几经枯萎的生命,似在这一刻才得到了真正地释放。
如此黑暗的乌衣巷,埋葬着无数人的悲欢情感,三个角落,现出三道孤影,默默的,或站或坐,仿佛是在守护。
巷子中央,折东分出一条狭长的弄堂,里面门户稀落,柳枫就立在边上,神智早已模糊,心也已冰凉。
究竟他走出去,是愚蠢,还是明智?能改变什么?难道就要这样无休止地分分合合?
到底是折磨了自己,还是害了青儿?
他不能彻底地接纳,因何还要将她强留?
起先,他便要放手,而中途却多少次徘徊?
事到如今,解决了什么?
没有,只有越陷越深,徒留青儿的为难,还有他无尽的痛苦。
他为何出现就非要强夺?强夺本来无错,可为何不能断绝两人的希望,去夺蚀骨仇恨?
他好疲倦了,也知道青儿也好疲倦了。
天绍琪是个冷漠的人,但柳枫不得不承认,她说中了自己的心事,既然仇恨不可断,就不该再教情来束缚自己。
果断坚决,冷血无情,原本就是原原本本的柳枫。
他轻轻地走,满心怆然,不是失落,而是教两人都回到当初,重新塑造新的人生。
于是,他满怀愧疚地来,突然止步不前。
外面的巷子里,天绍青正缩在墙角下,不停地发抖,雨帘重重,隔不过她脸上的迷雾,却渐渐隔断了柳枫的视线。
她已经尝历了所有,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柳枫知道,她在等待,等着一个希望,一个可以让他快乐,也可以让她兄弟姐妹也无忧愁的未来,只是一个和睦的合家温暖。
雨淅淅而下,看得出,她身子软软的,已经很疲倦了。
她为什么不离开?因为她无处可去。
是谁造就了这种局面?
柳枫说,是他!
因为他娶了她,却不能前进一步,而且只给了口头休妻的话,却无休书。做什么,都是那样难。
他只觉得已快站立不住,心也已快承受不了。
迎着风雨,她衣衫单薄,没有眼泪,心很平静,或许她已经历了生与死的挣扎,做出了决定。
她的生命已复苏,柳枫的生命却在逐渐凋零。
曾经他们两心相悦,尝尽悲欢苦难。现今,只有默默地忘记。
天寒夜长,他的心已经萧索,刺痛地闭上眼睛,任凭冷风浇灌,身躯也麻木僵硬。
血,冷固了,也许就是这个感觉,他一定要远离她,远离这种悲痛。
就在这时,他耳畔传来一个声音:“小乔,小乔你在哪儿啊?”
柳枫张目远瞻,看见天绍青不知何时跪倒在雨巷中,双臂茫茫地向前探出,寻找着,与泥水交融。
她身躯冷涩、抖颤,一经摔倒,那根木棍就不见了。
所以她摸索半天,只得趴在地上前行,急唤苏乔,恰才雨水中,陡然失去了苏乔的凄厉叫声。
他们是知己、是朋友,还是什么?柳枫已经分不清了,眼前朦胧一片。
她的视线也昏昏,正寻之间,忽感一双大手将她扶住,颤颤的声音微带哽咽:“我在这儿!”
天绍青闻声抬头,紧紧捉住苏乔双手,喜悦道:“你没走,太好了!”
苏乔定睛瞻视,似有无限凄殇在怀,始终不能医好她的眼睛,眼见她这样行走,甚为感伤,嗫嚅一阵后,动容道:“我怎么会走呢?”
天绍青一时急切,连声道:“小乔,你不要杀他,千万不要,我求你!”
苏乔悲切地流下泪水,这才明白原来天绍青还不知道他已经找过柳枫,只当自己怒气冲冲,是要杀入太尉府,虽然他并未如实相告,但显见她内心清明,什么都一清二楚。
她这般哀求,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柳枫?
可是自己显然杀不了柳枫,那么她还是为自己着想的吧?担心自己会出意外?
念头至此,苏乔猛然眼睛一亮,略觉欣慰。
也许在人的心中,总有那样矛盾的情感,明知事不可为,却要存着一丝期待,总朝对自己有利的地方去想。
正如现下的苏乔,刚刚还因看到了现实而难过痛苦,这会儿又燃起了天绍青重视自己的希望。
天绍青的确重视他,然同时也重视柳枫,只是孰轻孰重之别,正因苏乔的救命之恩,才不愿他与柳枫大起冲突。
苏乔会否想到这茬呢?不管怎样,他的情绪,已不再激烈,倒是事实。
远方传来天绍轩与郑明飞的呼声,还有柳敏儿远远地立定。
此情此景,加上在废屋所见所闻,柳敏儿彻底惊住,原来世上的悲伤当真是无止境的,不是生死离别,就是折磨、逼迫,以及种种难以抉择的煎熬。
是什么支撑他们活到现在,她脑海里浮现出柳枫昔日的痛苦,还有那声痴唤:“青儿,青儿……”言犹在耳。
柳敏儿无法忘怀那个清晨,当她走进那间屋子,一个身影正伏案假寐,她呆呆地唤:“李大哥?”始终不见回音,凝视柳枫半响,突然望到鲜血沿案流淌,慢慢地从他手掌间渗出。
当时情景历历在目,她还记得自己要查看伤势,拉出他的手,谁知他突然把手一拂,叫道:“青儿!”
如今她才识得这‘青儿’的庐山真面目。
他声声唤,声声诉请,面庞含泪。
一地染血的纱布被扔掉,他手面的鲜红宛然,眼中泪光闪闪,半边面颊也淌了几丝血泪……
多么深的往事,她真难相信这事实,惊愕地问他:“李大哥,到底是为什么你要这样折磨自己?”
为什么?
他不回答,只是转过身,一遍遍地叫着‘青儿’,于今回想,那余音还回荡在她耳边。
还有她被水淹没的时刻,意识模糊,是他把自己从水中抱起来,那也是个磅礴雨夜,大水肆虐着她的神智,可朦朦胧胧中,还有他的全力施为。
这会儿越看天绍青,越教她想起柳枫的悲苦,与昔年论及战船时的侃侃而谈相比,真无法想象这就是命运捉弄。
两人初见,他说及南唐局势,若非他,她也不可能得知淮河水线布控是漏缺。
没有他一言,又如何有柳敏儿轻易相信李弘冀的话?
当时,李枫与父亲柳毅在前厅说话,她躲在屏风后的一处帐帘后面。
他分明察觉,却没戳破,以君子之风相待。
还有那桃花树下,她神情专注,欲考验他,结果他发觉她目光不集中,以两句话搭讪:“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言辞流露桀骜,绝不低头。
柳敏儿后来送了他一首屈原的《橘颂》,赞扬他人格修养,更道他志在李唐,理念根深蒂固,担当大义,独立于世,不肯改变,坚定不移。
纵然所有人都说,他无情冷漠,自私自利,心术不正,又强横霸道,可在柳敏儿眼里,他是个有情的英雄,藏着那样无法诉说的悲苦,不管承受多少,从不曾放弃。
她目光落在天绍青身上,对其心境,实已感同身受。
她知道天绍青必定彷徨害怕,因为长姐逼迫,乍见天绍轩,这姑娘定以为天绍琪也在其列,且已说服了天绍轩。
柳敏儿虽也不忿,但不是个多事的人,所以一路走来,并没多话,只想看看这场恩怨。
她不知道柳枫是否就在附近,若在,会不会突然现身?
她移目四顾,悄悄地望着。
那边厢天绍轩在雨水四溅中看定天绍青,躬身朝幺妹伸出手臂,一副怜爱之态。
那天绍青牢牢将兄长抓住,不等天绍轩说话,已经着急道:“大哥,你们饶过他,别逼柳枫,好不好?柳大哥……他好苦,从小避世山林,没人和他讲话,生命中唯有孤独寂寞。七岁携母求医,那时他便要辛辛苦苦走遍四方,真的很可怜,青儿求你们,不要怪他,不要杀他。如果他死了,我的生命……便没有意义!”声音剧颤,一派决绝,脸上亦被水痕浸满,盲眼的世界,也是一片漆黑。
柳枫在暗处听了,痛苦已极。
为什么这等时候,青儿还要这样说?
天绍轩目中满是怜惜,叫了声‘青儿’,便蹲在天绍青面前。
天绍青惊魂未定,不断喘息着,连要天绍轩答应自己。
天绍轩将她搂在怀里,她情绪尚不稳定,郑明飞清楚,适才在废屋里面天绍琪说的一番话,已经对她造成了伤害,让她无比紧张。
郑明飞眼睛不禁一湿,蹲在旁边,低声自语了一句:“情之一字害人不浅!青儿,绍琪已经被你大哥叱走了,莫要担心!但大嫂实在有几句话要说……”说到这里,延视天绍青,凄声低叹道:“青儿妹妹,为何要这么傻呢?以前的聪明,究竟到哪里去了?”
天绍青茫然四顾,晓得郑明飞不似天绍琪,没有落井下石地强逼自己,而是真正发自肺腑的关怀她,才有此言。
郑明飞感喟她的遭遇,单纯地以为她该想通,另谋幸福。
天绍青不忍驳她好意,也知道现在围在自己周围的苏乔与天绍轩,也多半都是这般想法,尤其苏乔,心中更存有冀求,于是道:“虽则父仇横亘在我们之间,此生不能跟柳枫一起生活,但其实只要我活着,就是他在世上唯一可以拥有的东西,起码他还可以想念我,可如果我嫁给了别人,他就再也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了!大哥,大嫂,他这一辈子虽然看似拥有很多,其实没有一样东西,是他可以抓住的。我知道你们为我好,还有小乔!我相信小乔将来一定是个好相公,可是……我不能……不能离开柳大哥,从我遇到他,我的一生就不再平静,我的心……”
顿了顿,她坚定道:“对不起,小乔,我辜负了你的好意……”
雨声淅沥,落在苏乔面上,直教他无言,只能任由衣衫湿透。
他早知道她是这样抉择,她是个很聪明的姑娘,他对她所有的好,所有的心思,她全都明白。
不待自己开口,就不教他痴盼,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当他的剑逼在她脖颈上,她冷静决然,一如既往的镇定,只因早知道他不会出剑杀她。
她把他看得如此通透,他不得不承认,那样做,不过是为了寻找那不知落在何处的寄托,找一个发泄,寻一个安慰,可惜却用在了自己最亲最敬爱的人身上。
也许他苏乔这一生,注定了对自己的亲人朋友,肆无忌惮,无所顾忌,过惯了宠溺的生活。
她使他看清一切,重新审视前路,在他这一生当中,这一晚有着非凡的意义,若是没有这一晚,他或许会依旧沉浸在醉生梦死的生活里,过着一种看不到未来的日子。
苏乔了解父仇的轻重,就算是他,也为了**之死,怪责了亲生父亲整整九年,何况是柳枫那等凄零身世?
然而苏乔实在不忍心看着天绍青就此一生都在凄惨中渡过,不愿强迫她,也不能改变现状,伫立良久后,蓦然抓住天绍轩,急问道:“我应该怎么做?你告诉我,怎样才能让她不再痛苦……”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