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八人世悲欢问剑芒,虚名空对取苍凉(2/2)
傅玉书微叹:“这也许是你们有缘无分。”
清平不满道:“什么有缘无分!”
傅玉书见他面有愠色,只得陪声:“好好好,算玉书说错了,玉书今日若有冲撞之处,万望大师兄别放在心上。”
清平忽然苦笑道:“傅师弟,你人好,听话乖顺,心无城府,你来华山之后,四位师公喜欢你,师父也喜欢你。”
傅玉书听得心中暗笑,表面上装作懵懂未知,安安静静地做一个听客。
两人在屋子的小几旁坐下来,清平续道:“我清平一事无成,难道你看不出师父喜欢你,有意让你做华山掌门么?”他斟了一杯茶饮下,胸中郁结仍是难以平复。
傅玉书一呆,道:“大师兄莫要取笑玉书,玉书武功底子薄弱,刚入华山,又岂能担此重任呢?这掌门的位子还是大师兄你做较为合适。”
清平情绪激动地道:“我不要做掌门,我不想呆在华山,我已经荒度了七年,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不想再这样下去。”
傅玉书闻言叹了一口气,道:“昨日我们来的匆忙,本来玉书有件事打算与你商量,如此看来,哎!”
见清平好奇地望着他,犹豫良久,终于说道:“大师兄可知道,三位师公埋骨之处,二师公和四师公的棺内俱是空的?”
这师公自然说的是华山七剑,当日月明教与玄天门攻上华山,华山七剑之中有三人不幸中毒遇害,余下四剑各为:三剑风记真、五剑冯武、六剑孟历堂、七剑公孙扬。
傅玉书此番指的自然不是活在世上的这华山四剑,而是指已经死去的华山长剑谷尤,二剑东郭赢,四剑东方宿。
因此他这番试探,却足让清平吃了一惊:“什么?棺里面是空的?”
傅玉书料他必是吃惊,随即又道:“不是我发现这件事的。”
清平质问:“那是谁?”
傅玉书轻声道:“二师兄。”
清平惊道:“不平?”
傅玉书接着道:“那天不平师兄发现师公墓室附近有出裂缝,一股发臭的味道从里面散发出来,引我下去看。进了密道,里面壁石有掌力拍过的裂痕,地上有血。当我们走到木棺跟前,就发现大师公趴在棺上,两臂被人拍断掉在一旁,他的额头磕上木棺,是后背中掌,失去重心,受人一掌丧命。我和二师兄查看过大师公的伤口,发现大师公心脉肋骨全被这一掌震断,那掌法很像——我们华山惯用的绵柔化骨掌,只是掌印之中还有一种霸道的指痕,玉书见识尚浅,倒看不出是哪一派的功夫。”
清平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傅玉书道:“当时大师兄不在山上,不平师兄找不到别人相商,正好碰到玉书。再说这件事非同小可,如果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是不能向外声张的。后来我们便把这件事告诉了师父,我想师父也是因为这个,才派人打探鬼医子下落请鬼医子上山,可惜鬼医子住处隐蔽,师父广发邀请帖,他没有去华山。”
清平不免微喟:“绵柔化骨掌?我们华山的功夫?”说着,定睛看着傅玉书道:“傅师弟,你是怀疑二师公和四师公假死?”
傅玉书道:“至少玉书找不出别的解释!这绵柔化骨掌,正是他们一起钻研的成名绝技。后来师父便再也没有提过此事,还吩咐我和不平师兄不要将这件事知会其他四位师公。玉书思来想去,觉得这件事极有蹊跷,个中曲直,牵连甚广。不瞒大师兄,玉书怀疑从华山盗走天名剑的就是二师公和四师公。玉书更怀疑在华山脚下杀人屠村的也是二师公和四师公。”
清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愠然嗔道:“此关华山清誉,莫要胡说!”
“大师兄请看……”话未落,傅玉书已从袖里掏出数块巴掌大的肉皮,这肉皮光滑柔软,触之即可与皮肉黏在一起。
傅玉书将这些肉皮贴在脸上,顿让清平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因为面前出现的是一张神奇的面容,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
傅玉书看着清平诧异的神情,又将肉皮一块块揉搓下来扔在几上。
清平道:“傅师弟,你从哪里弄来这些?”
傅玉书淡淡道:“因为墓室里面,满地都是被人揉碎的这些东西,如果将它们合起来,可以裹住两张脸,四双手臂,四只腿脚,甚至于两个人的肌肤。玉书不过是捡了一些回来,请最好的易容师拼凑了这几块。”
原来傅玉书是一个济世悬壶的大夫,且不论他的医术是否精湛,但眼力绝对高于常人。
清平道:“你怀疑有人易容假扮二师公和四师公偷走天名剑,然后故意嫁祸月明教与玄天门,让他们互相猜忌大打出手……”
傅玉书道:“如此一来,华山守卫松懈,偷走天名剑易如反掌,更可以使我们华山,月明教及玄天门三方私斗,而二师公和四师公若真有异心,便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顿了一顿,傅玉书踱步逐一分析道:“天名剑当时被大师公看守,二师公与四师公只要略施小计,大师公防不胜防也在情理之中。”说着,他又面露疑惑,低声道:“只是当时三位师公一道死去,以余下四位师公及师父的眼力,怎会看不出这易容之相呢?这其中的原因,玉书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世间上,又有什么易容术可以在人死之后,数个时辰之内皮肤也不会发生变化的呢?”
傅玉书凝视清平,道:“文景居的文景先生?可惜他已经过世了。”
清平凝神顿住,忽然脱口道:“有,素有鬼医之称的鬼医子程之焕,他便有这个能力。那个文景先生易容术虽有冠绝天下之称,但要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还不足以与程之焕相提并论。”
他紧盯傅玉书,一字一顿道:“程之焕自小拜在太白山天一老人门下,据说这天一老人便有令人起死回生的绝世医术,旁人只知他的医术武功惊世骇俗,却不知他的易容术同样独步天下,无人能及。他曾经收过三个徒弟,其中便有鬼医子程之焕。至于另外两位据说是被天一老人赶下山了,之后从未见此二人在江湖上露面,好像突然神奇般消失了,是死是活,我也不太清楚,师公们亦从来没有提过。”
傅玉书闻言惊讶道:“这个鬼医子嫌疑甚大,若是有人蓄意假扮二师公与四师公,有谁能够请得动程之焕呢?据说他可是闭门谢客,足不出户,江湖上也没有人知道他的鬼谷所在,能如此了解鬼医子行踪的,玉书觉得除了他家人和两位师兄,别无他人。”
清平来了精神似地道:“有道理,看来程之焕有与他的两个师兄串谋的嫌疑。”
说到此处,猛然想起一事,抬头迎上傅玉书惊讶道:“对了,刚刚柳枫不是自称他乃天一老人的关门弟子么?这件事我们可以向绍青求证。”
傅玉书点头,表示赞同。
清平心里突然无比雀跃,立刻兴奋地推开门走了出去,却正遇到天绍青与天倚剑、柳枫走在院中说话。
清平不由分说上前叫住天绍青:“绍青,我有事情要和你谈,你有空么?”
他目光自天倚剑及柳枫身上掠过,天绍青想起先前清平在前厅的举动,虽有迟疑,但还是答应下来,随他一道进屋。
清平也便将门窗关紧。
坐下后,清平单刀直入向天绍青求证道:“绍青,有件事我想问你,刚刚柳枫说他师出太白深山,那你知道他的师兄叫什么名字?”
天绍青未做它想,如实答道:“柳大哥告诉我,丹阳子居长,玄阳子为弟,还有一个鬼医子。”
清平心里一喜,接着问道:“你可见过他们三人真面目?”
天绍青摇头,道:“前些日子,我曾有幸在街上见过鬼医子程之焕,其他两位倒不曾见到。”
清平不免紧张起来,跟着追问:“柳枫有没有见过他的三位师兄?”
天绍青斩钉截铁道:“从来没有。”
如此,更加证实清平心中所想,答案似乎就在眼前,他难耐兴奋,硬是生生装作平静,道:“柳枫今年多大?”
天绍青想了一想道:“柳大哥拜天一老人为师那年是九岁,今年整整二十六了。”
清平接口道:“那他上山至今就是十七年时间?”
天绍青点头:“嗯,差不多。”转而看着清平一脸疑惑,转问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清平遂将方才与傅玉书一番谈话全全道了出来,听得天绍青膛目结舌,诧异吃愣。
清平随即立起,曼声道:“我记得师父说过,十七年前,华山发生过一件事。”
天绍青遂问:“什么事?”
清平转头看她,认真地道:“你从来不在华山,你可听说过三师叔?”
天绍青摇头。
清平道:“有一天,一个华山弟子在山上发现一具烧焦的尸体,叔父及诸位师公便赶去看,当时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当时大伙都认不出来,但是三师叔却指着尸体一口咬定那是四师公东方宿,可当时四师公东方宿就在大家跟前站着,大家当然觉得三师叔信口胡言,因为三师叔一直有些神志不清……”
天绍青似乎猜到了什么,问道:“后来三师叔怎么样了?”
清平淡淡道:“自杀了,可是他死了,华山的人还是认为他闹了一出笑话。”说罢,冷目看着天绍青,道:“还有,二十六年前,后唐庄宗李存勖之子李继岌起兵东进,行至渭河遭劫,我要告诉你,擒贼先擒李继岌的就是我们华山,当时华山所有弟子都有出动,参加诛杀李继岌的行动。因为大师公谷尤当时接到一封朝廷密函,要我们华山在渭河拦截李继岌。”
天绍青闻言一震,怒声道:“你胡说!我不信!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根本就没有这件事。”
清平看了她一眼,又道:“三师叔那件事后不久,有人在山下屠村,又有弟子指着其中一个尸体,说那是二师公,当时大家全都以为二师公不幸遭难,可是上山以后,二师公安然无恙站在大家面前,弟子们方觉虚惊一场。”
天绍青浑身发寒,不由站起来盯紧清平,叫嚷道:“你叫我到这里来,就是想证实丹阳子和玄阳子是否有假扮二师公和四师公的嫌疑?你别忘了,如果二师公和四师公是假的,那真的二师公和四师公又到哪里去了?”
清平也不再拐弯抹角,点头承认,更与她相顾一眼,道:“所以我才给你讲三师叔的故事,十七年前,华山脚下屠村的故事。”
天绍青迈开一步,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说前后相隔数月,先后有两个人混进华山,而且是混在华山七剑当中,这场假扮之事一连做了十七年才以假死结束。你当假扮一个人非常容易么?若要假扮一个人,首先要学会那个人的生活习惯,说话声音,尤其是师公那样的前辈高手,单武功一样,就要出神入化,做到滴水不漏才可。非但如此,这个人的过去也要了如指掌才不会被人拆穿。”
清平听完淡然道:“这点我当然考虑到了,唯一的可能是我们华山七位师公当中,有一个是丹阳子与玄阳子的合谋,这样一来,假扮自然水到渠成。”说此,盯了天绍青一眼,道:“经你提醒,我现在反倒怀疑这个合谋人就是大师公谷尤。兴许当时便是他与那假的二师公、四师公合演的一出假死计,后来三人言语不和,大师公被人在墓室杀死。”
见天绍青不再说话,清平冷然道:“我还要提醒你,如今江湖上人尽皆知,李继岌乃柳枫之父。二十六年前的那件事是我们华山所做,兴许师伯也有参与,有些事情,绍青你还是要考虑清楚一些。”
天绍青乍一听这个消息,震惊半响,难以回过神来,往昔的记忆,使得她脑海里频频闪现自己做的那个梦。
梦里面,柳枫与天倚剑自相残杀,每次都吓得她大汗淋漓。
还有柳枫残玉上的剑气,曾经便有人怀疑那是华山剑气。
此时此刻,她忽然想起柳世龙临终时所说的那些话:“姑娘,你应该最清楚,那剑痕和我身上的一样,这剑气是出自华山的吧!”
那次路径李宅,那个镇上被杀的百姓,他们身上那剑气,她记得清楚,那就是华山剑法。
如今事实从清平口里说出来,天绍青再也忍不住,立刻奔出门外,道:“我不信,我不信……”
虽然她带着怒气跑掉了,但是清平方才的冷漠着实让人心惊。
自私原本就是每一个人的本性,清平也不例外。
傅玉书在一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嘴角悄然浮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茫茫黑夜,空气中似乎有了一分冷意。
天绍青径直奔进天倚剑房间,大叫道:“爹,爹……”
天倚剑正扶妻子李裳睡下,见她如此错乱叫嚷,嘘声示意她莫要出声,当下关上房门,与天绍青走到另一处房间。
天绍青心里惊惶,连忙将清平口中那件渭河之事说了一遍,并问道:“爹,二十六年前,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件事?”
天倚剑默然,半响过后,方叹了一声:“清平所说句句属实,确有此事!”
天绍青趔趄倒退,忽然上前两步,猛力抓住天倚剑手臂,急切道:“爹,那件事没有你的,对不对?”
天倚剑一手将她揽在怀里,喟道:“爹当时忙于诛灭月明教教主边行,收到七位师父密令赶去之时,已经晚了一步。”
天绍青抬起头来,激动道:“那就是与你无关了?”
见天倚剑不说话,她紧张地心情顾自放下来,低声嘟喃道:“刚才我真的好害怕。”说至此处,将首埋在天倚剑怀中,轻声问道:“爹,那件事究竟怎么回事啊?柳大哥他爹,就是曾经的魏王李继岌究竟是怎么死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何事?”
天倚剑双眼迷朦,仰首望着深处,开始陷入深深地回忆之中,一面思索一面道:“当时我听说渭河有变,要我和你师叔上官倚明去杀一个人,当然事先,他们已经画好了画像,我们只需照着画中人去寻,辨认清楚即可动手,七位师父的密令上称,不问姓名,不问来历,见了人便杀,我和你师叔当时觉得奇怪,为何你七位师公会下这样的密令?但事出紧迫,来不及细问。当我们赶到渭河的时候,就看到和画像上长的一模一样的一个人在村子里杀人……”
天绍青诧异地望着天倚剑,脱口道:“那些被杀的人都是村民?”
天倚剑没有说话,但天绍青已经怔愣地不知所措,良久,讷讷地问:“爹,他是不是你们杀的?你告诉青儿!”
天倚剑道:“当我们动手的时候,你三师叔突然冲出来……”
天绍青惊道:“是三师叔杀了他?”
天倚剑以默然算作回答。
天绍青已惊呆地无言以对,半响方道:“但是为什么江湖上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呢?”
天倚剑木然道:“因为此事过后,华山极力掩饰,不想对外宣扬。”
天绍青奇怪道:“为什么?”
天倚剑道:“因为李继岌死后,我们在他身上发现他事先服过入癫药,而且当时的朝廷也没有发过诛杀李继岌的密函给华山。”
天绍青震惊道:“那就是他——”
天倚剑接道:“也就是这件事,华山为人利用,极有可能做错了,又怎么会向外宣扬,而让江湖上的人知道呢?”
天绍青望着窗外,惊道:“杀错人了?”
天倚剑犹自说道:“这二十六年,华山附近一直不太平,三次遭人屠村,而华山事先浑然不知,被人蒙在鼓里。我们一直怀疑华山有奸细潜伏,但多少年来,从来没有查出来过。如今就连你大师公也不再了,当初只有他接到过那封朝廷密函,他也是唯一见过那密函信使真面目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