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落英（1/2）

也是这样落霞满天的黄昏，亦是这般和煦温浅的晚风，刘婵媛低垂额首，随着宫中内侍亦步亦趋地缓行于幽草繁花，树影幢幢的御苑之中。婵媛一面前行，一面扬起眼角偷睨周遭景致，但见山亭水阁，清流长桥皆隐于郁郁木色之中。走在前面的是入内内侍省御药院押班郝随（注1），他曾在神宗皇帝陈美人宫中理事（注2），深得主子信任。陈美人一度得先帝荣宠，郝随亦是官运亨通，年纪轻轻便从一介卑微的“内侍高品”连升数级，位至“内侍押班”要职，一时间不知惹多少人眼红心妒，谁料好景不长，先帝骤然崩逝，陈美人自请出宫，愿为大行皇帝守灵以度余生，由于哀伤过度，不久便薨逝于芳草萋萋的永裕陵。

风水轮流转，才短短几年光景，郝随徒然失了靠山，现下皇帝年少，太皇太后高氏垂帘摄政，想先帝少有大志，性情恭简，在世时不治宫室，不事游幸，为富国强兵起用王安石为执政推行新法，近二十年来府库丰盈，兵军悍勇，边事上亦是一改先时被动局面，开“熙河之役”，狠挫西夏，未料“永乐城”一战宋军大败于西夏，神宗皇帝得讯一病不起，终究是壮志未酬，饮恨而逝。如今改天换日，少年天子龙床端坐，高太皇太后大权在握，这老妇人素来不喜“新法”，神宗在世时，她便对“变法”一事多番阻挠，如今自家当政，先帝尸骨未寒，即起用司马光一干旧党辅政，废黜一切新法，驱逐罢免朝中支持新法的新党臣僚。对西夏的挑衅亦是一再妥协，竟将先帝辛苦开边夺回的米脂、浮屠、葭芦和安疆四寨割让给西夏，以致夏人愈发猖狂，边地屡屡骚乱不断。

如今朝堂之上皆旧党羽翼，背倚大树好乘凉，太皇太后这株老树虽是随时有枯死的可能，但“权欲”这一副奇妙的药引，只需一点点，便是枯木也能抽新枝，只要旧党一日把持朝政，就决无新党出头之日，司马光在太皇太后授意之下，将新法悉数废黜，割让四寨向西夏求和，事成之后，司马相公的生命之焰亦燃烧殆尽，他于元祐元年十月病逝，终年六十八岁。司马光死了，旧党对变法派臣僚的迫害却愈演愈烈，苏辙、刘挚、王严叟等人*控朝廷言路，不断弹劾外放支持新法的官员，竟是连左相蔡确和枢密使章惇（注3）亦不能幸免，被接连罢出朝廷，一时间朝堂之上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一念及此，郝随不禁倒吸了口冷气，正是有些神思不属，忽闻一刺耳尖利的声线擒住他双耳。

“呦！是郝押班，哪儿去呐？”

郝随忙抬眸探去，只见对面来人身着一袭挺括的绿色公服，微黑的圆脸在夕辉笼罩下泛着奇异的青光，铜铃般的一双大眼显出几分狰狞，透着似笑非笑的冷意。原来是入内内侍陈衍，官拜供备库使，统领内东门司和御药院，颇得高太皇太后宠信。

郝随忙躬身行礼，笑道：“陈司使万福，”他伸手一指身后的刘婵媛，“内省新来的丫头，下臣正要送了去。”

婵媛也不知来者何人，亦不晓宫廷礼数，一时有些懵，只垂首呆立着，大气也不敢出。陈衍眯起双目，上下打量了一番，半晌才撇出一语，“恩看着倒还伶俐，只是，此等小事还需劳烦郝押班亲力亲为么？”

“方才恰巧路过，也是举手之劳。”郝随又是一笑，突然话音一转，对刘婵媛喝道，“好不经世的丫头！见了司使大人还不跪下行礼？！”

婵媛闻言一惊，也不知该如何行礼，只慌忙木然跪倒在地。陈衍见眼前这纤孱少女竟惶恐至此，不禁心下好笑，于是扬手哼道：“罢了罢了！郝押班严重了，我也只随口一问，本司使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言罢拂了拂衣袖，带着一众侍从扬长而去。

“丫头，快起来。”刘婵媛正惶惶跪伏于地，不想听这一声温言唤她，正是愣在当下，却被郝随探手扶起。她站定身子，怔怔望着眼前这一领绿衫身形挺拔的内侍官，他眉目温濡，形容清朗，嘴角噙着的那一抹柔和的笑竟是与她的爹爹有几分相似。想着父亲已然殁身九泉，哽咽瞬时堵塞了呼吸，她的泪水突然就汹涌而下。

就在这月初，新党领袖，前宰相蔡确被诬“贪谋定策之功，诬誷太皇太后名节”，被责英州别驾新州安置，新州乃荒蛮之地，瘴疠甚重，蔡丞相这一行怕是有去无回。素来与他交好的前枢密使章惇，此时也是身处险境，朝中不断有人上章弹劾攻击他，只怕一细微举动都能叫人捉住把柄，摔个齑身粉骨。郝随望着泪眼迷离的刘婵媛，心下又是一叹，多事之秋，本当谨慎行事，明哲保身。但既是故交之托，又岂能视若旁物，不管不顾？他俯*来，替她拭去颊上残泪，笑问道，“你叫婵媛？”她点了点头，见他笑颜和婉，心下稍有释然，只是一双忽闪闪的大眼睛仍透着些许惊恐惶惑。郝随见状愈发不忍，他抚了抚她的额，牵着她的小手一步步前行。

“媛姐儿，从今往后，这儿便是你的家。”

“不，我没有家我妈妈不在了，爹爹也不在了”

她语罢又牵出一尾哭音，郝随忽然停下步子，收了笑脸，一字一顿低声道：

“在这大内深宫，过往之事只可埋在心底，万不可轻言于他人，纵是有眼泪，也不当叫旁人看去！”

刘婵媛见他神色凝重，心下疑惑却又不敢多问，只竭力遏抑眼中泪水，似懂非懂地颔首称是。

郝随这才又露出笑来，“记住，往后休要再哭，你爹爹在天上看着你呢！”

刘婵媛抬眼看着漫天霞云被夕阳染成绮丽的艳红色，父亲温煦的笑又映现她眼帘。他们正立于御苑渊碧池畔，盛放的桃花更似一抹粉色的夕岚，微风拂过，便落下一阵花雨，翩然沾落于她肩头，便将那白纻春衫也笼上一层浅浅的粉色。

“咦？媛姐姐，原来你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