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清忆（1/2）

大宋政和三年（注1），又至中秋。往昔此时，宫廷大内必是结饰台榭，丝篁鼎沸，官家赐宴群臣，达旦欢饮。只是这一年，因哲宗昭怀皇后于年初二月薨逝，官家诏命其后三载每逢节庆之时，宫中饮宴典庆置办皆一切从简。故而这中秋佳夜，亦只是于升平楼设宴置乐，款馈后宫众妃嫔。

席间始终只缓缓奏着清雅之乐，并未设歌舞，亦不闻宫眷们的喧嬉笑语，一席人端端矩矩坐着用膳，只余周遭数支椽烛兀自吐着跃动的火光，将这阁中丽影映得愈发影影绰绰。酒过三巡，祝酒词也已说了数回，席间气氛却一直不显热络，皇后郑氏稍稍侧眼一瞥，只见皇帝赵佶手执酒盏，双眉微锁，向来清亮的眸子透着几许黯色，因是内廷饮宴，他只着淡黄衤癸袍，头冠素色逍遥巾，光影交错下，他的侧脸更显俊美无匹，却流泻一缕若有似无的惆怅，想他平日里温言笑语的做派，此刻竟是判若两人。许是这些年，他经历了太多，生于这帝王天家，纵然有再多嗔恚、欢怿，痴念、执情，皆敌不过命运的调弄。旁人看来，是龙腾虎跃地狂兴不禁；是*的张扬璀璨。然而，唯有局中之人，才知其间凄轸苦楚，摧心裂肺。筵席未散，皇帝便称不胜酒力，遂摆驾回福宁殿，徒留一席妃嫔面面相觑。

出了升平楼，携着几分酒意，赵佶遣去了侍从，独自背手踽行于月下亭廊间，他自然并非欲回福宁殿，只是心中总噙着一股忿郁凄苦，纵是想逃想躲，却怎也脱不开这身纠缠。自二月以来，随着她的阖逝，他心中一直以来为她而筑的那座华阁轰然坍塌，现下，即使佳节当前，歌舞升平，他亦提不起半分兴致，半生执迷已随她赴了黄泉碧落，如今只遗一具朽囊在这重重大内深阙之中。是他亲手将那一度百转千回的绮梦揉得粉碎，至于此后，再多的恣意欢情，再多的骄奢妄为都不过是过眼云烟。那些珠帘月夜的往事，那个如诗般缱绻，在他孑然无助之时予他慰藉的女子，早已随那一场腥风血雨的争斗化为灰烬。赵佶颓然驻步，唇边泛起一脉滞涩的笑，他身居帝位，坐拥天下，富有四海，却终究留不住一个她。

耳畔隐约传来阵阵嬉娱笑语，赵佶侧目望去，此处当是他的第三子赵楷宅第。左右门侍本是歪斜脑袋，耷拉着眼目，忽见官家御临，皆慌忙跪地行礼。赵佶抬腕示意不必通报，便径自步入院内。他只静立在窗畔，透过窗纱向内望去，只见赵楷正同几个宫女侍珰玩双陆（注2）。赵楷年方十三，性情喜好都随了父亲，竟是连样貌，都与少年时的赵佶极为相似，故而赵佶亦是向来偏爱此子。忽见赵楷扬手拍案笑道：“小琳儿，你又输了，快伸过脸来。”赵楷边笑边拈起案几上一支笔来，对面那小侍珰半张脸已被涂了个漆黑，听闻赵楷此言，忙腆着另半边脸颊，口中絮絮嗫嚅道：“哎哟！大王饶了臣吧！”赵楷却是不理，提笔在那侍珰颊上又是几番涂抹，那人口中假作几声呜咽，惹得旁侧几个宫女纷纷掩唇偷笑。

袅袅柔柔的娇笑声，似曾相识的场景，不知哪处殿阁中传来悠悠弦音，赵佶只觉心底深处似是被什么轻轻一触，尘封于记忆中的往事竟排山倒海般汹涌来袭，灼得他心下一阵酸哽，忽明忽暗的光影，那雕花亮阁、碧窗纱，那博局（注3）上东倒西歪的沉香双陆子，宫装女子脸上婉鸾的笑一股温热的水雾蒙上他双眼，他仍是固执地看着，细算浮生千万绪，挽断罗衣留不住。

“官家。”忽闻一声女子的轻唤，赵佶回神望去，正是皇后郑氏，她见他神色有异，遂浅浅一笑道：“今儿佳节当前，官家却不尽兴，这是怎的？”赵佶沉默半晌，才转眸幽幽看向她，颓然道：“瑾瑶，朕终究，终究是回不去了罢！”闻他字字艰涩，郑瑾瑶亦不多言，只紧握住他扶着窗棂的轻颤的手，昏暗的回廊间树影婆娑，清冷的月光倾泻而下，远处弦音随风而散，恍惚间似是有谁轻轻一声怅叹，便为这本该完满的月夜蒙上一抹清愁。

大宋元祐六年四月（注4），天清日暖，春意正酣，大内宫闱处处一脉草长莺飞，柳嫩花柔。正是黄昏时分，晚霞将整片青空都染成了瑰丽的彤色，轻缓的暄风拂过御苑的桃坞缤纷，掠过重楼飞檐的层层宫阙，继而又徜徉于长长的甬道之间。

刘婵媛手中端捧着一只紫檀木匣，正踽步穿行于草木掩映的亭廊之中。她生得眉目清秀，身着海棠红撒花薄罗春衫，衬一袭藕色百褶长裙，发髻上罩一顶小巧的漆纱碧罗冠，一侧还攒了朵怒绽的粉芍药。她本是大内尚书内省司仪司的“书省”（注5），尚书内省下设六尚二十四司，既听内治，又掌外省六曹所上之事，其中“司仪司”的职责乃协助皇帝掌视礼部职事，各司皆设“知尚书内省事”、“直笔”、“听宣”、“殿直”、“书省”等职，而“书省”一职则是由最低品阶的宫人担任，只做些简单的誊写杂事，本无缘得见宫中贵室，因神宗皇帝的第十一子赵佶正值出阁读书的年纪，向太后便于尚书内省亲选了几名宫女为其侍读，而婵媛正因才学出众，相貌娇好，故有幸被选上。她此番成为亲王侍读，得以亲近皇亲贵胄，不知羡煞多少内省的姐妹。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保不准哪日便飞上枝头变凤凰。

轻巧的罗裙随着她细碎的步子微微曳动，淡泞的夕曛抚过女子秀丽的侧颊，驿动的光影似是携着几分犹豫，偷偷钻入她眸中，却不经意间折射出一缕哀愁。刘婵媛用力眨了眨眼，她穿过回廊，行至渊碧池边驻足而立，望见池畔那树桃花正开得如火如荼，一如两年前那个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