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绸缪（1/2）

那男女二人出了宫墙，见这一爿集市极为繁华，各色时新花果，衣着珍玩，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二人沿大内东廊往南行了几步，见一人等在前方廊下，皇帝定睛一看，正是赵孝参随身亲侍宁哥儿，他打小在宫中侍候赵孝参，是故与皇帝亦是熟稔。

宁哥儿认清来人确是皇帝，连忙上前行礼唱安。赵煦低声道，“宫外不必多礼，惹旁人注意总是麻烦。”他左右一顾，未见赵孝参，便问，“怎不见你家大王？”

宁哥儿应道，“大王今儿陪着王妃赏灯去了，吩咐小底伴侍二位二位官人赏玩。”

那二人皆是一愣，这才恍悟赵孝参一番心意。他是见皇帝与心上人两地相思，难得一见，故而在这元夕佳节，牵此良缘，想是自己夹在当中定是尴尬，遂遣了身边亲随前来侍奉。二人相视一笑，心中自是感激又动容。人人都说三大王善解人意，细心体贴，如此看来确实不假。

那侍珰引着二人沿东门大街一路前行。此时已然*，城中四处张灯，街市两畔店铺摊席鳞次栉比，各色饮食茶饮，珍玩犀玉，珠钗冠梳，胭脂水粉悉数铺张陈杂供客官挑择；食摊上不时飘来诱人的香味，热腾腾的当街水饭，喷香的爊肉和烤野狐肉惹人垂涎（注1），贩卖煎羊白肠的摊铺前人头攒动，鹿家、梅家肚肺鳝鱼，包子鸡皮，腰肾鸡碎颇受亲睐，吆喝竞唱一声高过一声；街边酒楼亦是生意盛旺，楼中灯火辉煌，食客如云，廊下亦点起了几色精致的花灯，将面前一片街市照得雪亮如昼。

皇帝头一回出宫耍完，像是只私逃出笼的小雀，揣着几许忐忑的兴奋，只觉眼前物事皆新鲜有趣。这座住了十七年之久的城池，他今日才得以如此亲近，玄幕繁星偷偷闪眼，仿佛暗中诉知一切为时不晚。

远远传来一阵欢呼喧嚷，时时伴着丝竹弦乐声，宁哥儿见二人皆翘首而望，便笑道，“前面正是桑家瓦子（注2），那跳旋舞的张真奴，说三分的霍四究，还有那杖头傀儡任小三都在里边驻过场，如今愈发人气大涨呐！二位官人不如前去赏看一回？”三人随涌动人潮在桑家瓦子前看得半刻，瓦子中正上演杂剧，果真是座无虚席，热闹非凡，席间不时迸出阵阵鼓掌喝彩声。又前行数步，一途经过十来座乐棚，其中皆上演奇术异能，丸击蹴鞠、蹋索上竿、旋烧泥丸子只叫人目不暇接，却恁是舍不得多眨一下眼。

赵煦在人群中左顾右盼，见眼前一派焕绮夜色，万千灯火照碧云，熙熙攘攘的人流举袖为云，人人欢欣鼓舞，笑语欢声不绝于耳。他胸中蓦然涌起一股磅礴，这样繁华的城池，这般大好的江山，是祖辈勤勉建立的基业，如今交与他手中，他是一定要续接下这夜的蒨璨喧嚷，他是一定要坚守住父亲的遗志，他忍不住抬眸遥望穹幕，或许，此刻爹爹正在天上看着他。

再往南行一阵，不知不觉已至大相国寺。寺门处已结成一座精美璀璨的灯山，上画各路神仙故事，赏客里外围了三圈，赏赞嬉闹声不迭。寺院中已燃起了各色花灯，槊绢灯、日月灯、诗牌绢灯、琉璃灯、诸般琉珊子灯五彩斑斓，精巧华丽，廊下，檐角上，树梢上，处处可见灯影摇曳，锦绣交辉。少女们身着鲜衣，粉妆玉琢，三三两两结伴而游，时而扶肩昵语，时而掩袖嬉笑，穿行在人流间，发鬓上攒着的玉梅、雪柳、蛾峰儿灯球忽明忽暗，便更似是天幕繁星落入凡间。

月华浓，香雾重，如此盛景当前，赵煦不禁心中暗赞，只道赵孝参所言非虚。他稍一侧首，见身畔那扮男装的女子正瞪着一双盈盈明眸四处张望，小巧的樱唇微微上翘，透着几分酣畅的欣喜。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伊人在畔，他只觉心中安适圆满，下意识轻轻牵了她手，她转过双眸来，冲他嫣然一笑，见他神色恍然怔怔看她，那女子眉梢一挑，似乎恶作剧般狠狠在他掌心捏了一把。他一痛，陡然回过神，咬了咬嘴角，毫不示弱地又回敬一把。她见他玄眉轻扬，唇畔衔一味得意的笑，俏皮中携了几分憨意，她忍住笑意，伸一指在他掌心轻轻拂挠，一下又一下，温柔而轻缓。微痒的触感，递诉绵绵情思，他心头徒然蒙了恬暖，遂低眉抿唇一笑，任由她拨撩肺腑。周遭人声嘈杂鼎沸，而他心间惟有清音一尾，浅唱柔情。

从大相国寺出来，人群愈发涌动如潮，他将她轻揽在怀中，随着人流缓慢前行。刘婵媛脚下踉跄，偎依他怀中，浅浅龙涎香熨暖了冷风，孵化出她心中安稳如磐石。她尝过他怀中的温存，便放不下，逃不开，不由自主拆卸下心防束手就擒。远处笙歌袅袅，笑语喧阗，随风漾入耳廓，恍惚已是掠过几番轮回。她忽然希望时间就此停驻，这样，茫茫人海中，他只为她一人撑杆掌舵，而他，亦是她唯一的归宿。她微微抬眸，见天幕被绚烂灯火映得泛着莹白，星光愈发稀疏黯淡，一如此刻，她心间渺远的奢念。

向前行得一阵，人流渐疏，二人拥肩而行，这才发觉宁哥儿不知去向，想是方才熙攘人流，比肩继踵，一时走散了。往来行人川流不息，亦不知上何处寻人，只好一路沿街缓行。街畔的食摊不时飘来阵阵诱人香味，皇帝从未行过这等远路，此时已是腹中空空，饥焰中烧。摊铺上陈杂着各色嚼杂从食，酥蜜食、枣饼、澄沙团子、蜜煎雕花在灯光下泛着鲜亮的色泽，晕散着热气的猪胰胡饼、燋酸豏包子、油煎灌肠芬芳香甜的果木翘羹、梅汁、荔枝膏各种吃食的香味混合杂糅成一只无形的手，不时撩动路人蠢动的味蕾。（注3）

二人东张西望，正是应接不暇，只见跟前一座摊铺旁坐满了食客，摊前立了块大牌匾，上书“潘家汤团铺”，那吆喝张罗不迭的贩主，应当正是潘老爹。二人寻一空位落座，见旁桌坐了一粗衫汉子，正津津有味吃着汤圆，一盏入腹，似乎甚合心意，咂着嘴连连呼喝“快活快活，好生快活！”惹了众人皆笑。赵煦亦忍不住抿唇一笑，“乐不可支，俗不可医。”

他本是轻声自语，岂知忽然有人嘿嘿一笑，接口道，“这位官人说的甚是，俺潘老爹就爱图个‘俗乐’，俺这铺子也偏爱卖个‘俗乐’，哎！您还别说，就这份‘俗乐’啊，就是大内禁中那赵官家，想买还买不着呐！”

赵煦见这潘老爹掳着长须，一脸洋洋自得之态，不禁暗生窃笑，遂挑眉道，“是吗？此话怎讲？”

潘老爹搓了搓手，又道，“禁中吃食虽是精细，但定比不及俺家这独门手艺，也吃不着这份酣畅快活。人生在世不称意，俺这份‘俗乐’顶一剂良药，还香甜不苦口，”他又咧嘴一笑，“二位官人想是不常来游逛，这州桥夜市一溜儿摊铺，有谁不知俺潘家汤团，皮糯细软，沙馅儿甜而不腻，十五文一盏，物美价廉也！今儿元夕佳节，来一盏上灯圆子正是应景呢！”

赵煦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倒也句句在理，亦是扬眉一笑，“好个良药不苦口，如此说来，定是要一试那赵官家都尝不着的‘俗乐’。”刘婵媛见他故作讶然企盼，惹那潘老爹愈发得意，不觉掩口而笑。那少年眉眼弯弯，眼梢偷泄出几许顽黠的笑，于他来说，这份‘俗乐’最是要不得，亦得不到，今我不乐，日月其除，今夜他想偷尝一口，哪怕一口也好。

坐得片刻，伴着那老爹一声吆喝，“来喽！热腾腾的上灯圆子（注4）轻咬皮儿，慢呷馅儿，当心烫啰”潘老爹搁下两盏汤圆，又是呵呵一笑，“吃了俺家这圆子，团团圆圆，甜甜蜜蜜，二位官人今儿晚上准能寻个良缘！”

刘婵媛扑哧一笑，忍不住问，“老爹这么肯定？那若是寻不着呢？！”

潘老爹挤了挤眼梢，“那就明年这会子再来俺家吃一盏呗！”

周遭众人皆乐，潘老爹见逗乐了大伙儿，愈觉称心得志，扬了扬眉，兀自又到摊口招徕生意去了。

那粗瓷盏中晕散着袅袅热雾，汤圆子莹白圆润，安静乖巧地沉溺于汤水中，在热络的灯影下泛着晶亮色泽。赵煦怔眼望着盏中汤圆，念及潘老爹方才那句“明年再来吃一盏”，倒是徒生出几分伤感来。他已是觅得一段良缘，只不知明年此时，是否还能像这般无忧无虑同她结伴而游，天与短因缘，聚散常容易，他确实对来日心生惧念，她难捱的处境，他无奈的婚事，他们之间筑起的这座小小园囿，亦时时历经风雨。他记得太妃曾说，若真心惜爱她，就该忘却她放了她。然而真心爱她，理智也决然出逃，他只想自私地将她据为己有。

刘婵媛见他瞪着汤盏发愣，拈了瓷勺轻击盏沿，一声清响惹了他抬眸看来，见她笑吟吟望着他，“汤圆要趁热吃才好六哥”她又舀起一只汤圆，轻声吟道，“今夕是何夕，团圆事事同。”

旁侧那少年想了想，哈哈一笑，接口道，“良宵美景时，佳人一汤圆。”

她见他一手托腮，满是自得之态，不觉吃吃一笑，故意学着他口吻道，“乐不可支，俗不可医。”

赵煦伸手捏了捏她脸颊，横眉道，“好啊！你越来越胆大，敢揶揄你六哥！”

刘婵媛嘻嘻一笑，凑在他耳边道，“谁叫今儿官家不在呢！”

二人各自吃过一盏汤圆，正欲提脚，那潘老爹过来收了盏勺，笑道，“两盏上灯圆子，统共三十文。”二人这才傻了眼，方才出宫甚急，未曾念及带银钱，这会宁哥儿又走散，他二人正是身无分文。

赵煦低声嗫嚅道，“今日出来甚急，一时忘了带银钱”

那老爹听闻此言，登时变了脸，“没钱？哪有吃东西不给钱的理？”他又上下打量二人一番，哼道，“瞧你二人穿得倒是人模狗样，原是赖账的混主儿！”

皇帝几时受过这等羞辱，市井俚言又上不得口，只瞪着双眸，张口结舌道，“你，你”

“你什么你，俺有说错了嘛？”潘老爹鼻中一嗤，扬声道，“大伙儿来评评理啊，有人吃了俺的汤圆想赖账”

刘婵媛见潘老爹一声呼喝，周遭渐渐拥起了瞧热闹的食客，只怕事情闹大难收场，忙接口道，“老爹误会了，我二人方才与家厮走散，只叫他带了钱囊，想一会他应是能寻了来这汤圆钱定是分文不会少。”

潘老爹哂道，“那人在何处？休要狡言开脱了”

刘婵媛满面彤红，垂首愣了片刻，忽然抬眸唤道，“咦，来了来了，人来了！”

那老爹狐疑地转过脸去，还未及探个真切，但闻有人嚷道，“人跑啦！人跑啦！”慌忙回过神，见那二人已不见踪影。

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紧攥着他一只手在人群里急奔。往来行人皆是缓步而行，见这二人脚步仓促，行动唐突，不时撞了左边撩了右面，惹了路人恼言侧目。赵煦脑中一片愣怔，迷迷糊糊随她奔了半条街，他平日总信步缓言，从未尝试如此惶促奔行，此时稍稍回了神，只觉背脊间亦冒了一身热汗，穿行于涌动人澜中，穿梭于路人讶异目光中，穿逾在清冷里透着温熙的夜风中

他见她纤荏的背影在人群中左避右闪，心间陡然腾起一阵莫名欢怿来，遂放开步子一路飞奔起来。微风轻吻上他脸颊，迷离灯火阵阵拂过眼帘，远处悦耳的弦歌，嘈杂的欢呼声，隆隆的鼓乐声交织成一曲奇异的序曲，在他胸中缓缓奏响青春的淋漓尽致来，他只觉一颗心几欲跃出膺腔，摇摇晃晃飞上九天银河，与星月同欢共唱在这流光溢彩，欢声雷动的元夕之夜。

二人奔行过几条街市，回眸探看几番，见无人追来，这才气喘吁吁驻足停下，相顾而视，见彼此皆是满面通红，狼狈不堪，不禁又一阵笑不可仰。

赵煦好容易才止住笑，道，“我头一遭出宫，就做出这等宵小之为，都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