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勘婚（1/2）

时日轻轻一晃，已是元祐七年正月。正值新春年节，大宋帝都汴梁已下过两场冬雪，大内宫苑内处处粉妆玉琢，银装素裹。雨雪初霁，一抹淡日懒懒趴在宫殿墙头发呆，映着苑中皑皑白雪，显出几分淡淡的哀愁。开年瑞雪，佳节当前，内廷处处喜气，众人眉欢眼笑，倒是衬得御座上那人更添几分落寞。

皇帝的确心事重重。年节（注1）之前，他的婚事已有着落。高氏与朝臣几番商议，于世家女百余人中甄选出十女，又几经挑择，最终选定了仁宗时马军都虞候孟元的孙女孟菡为皇后。这位未来的皇后年长皇帝三岁，不仅相貌平平，亦未见出众才情，性子倒是极为温顺谦约，虽说出身阀阅，可其父孟在只一介卑微小官，也不知几世修来的福分，竟得圣尊垂青选立为后，真真羡煞旁人。太皇太后手诏既出，消息立刻传遍朝廷内外，数日来，忙着上孟家巴结示好的人亦不在少数。

高氏亲择孟氏为皇后自有其考量，皇帝年方十七，须挑一娴淑恭谨的人相伴最为妥帖，若选于贵戚之家，只恐骄纵难教。想那孟在官职低微，为人朴实，门户安静无杂，此等人家所出之女，并非生于富贵，则必是谨畏易教。高氏自诩考虑得百般周致，岂知他人心生疑念。太妃朱氏私下早有耳闻，知这孟菡与皇帝生辰相克，不合勘选之道，然宰相吕大防则进言，欲求门阀和勘婚两全甚难，太皇太后遂诏允不行勘婚（注2），就此议定孟菡为皇后，并下令勿将台谏言及勘婚的奏章进呈皇帝。

勘婚之俗由来已久，命相合则利，不合则弊，或以言及生死，故时人极为重视堪选之道。如今太皇太后不避此讳，亲定孟氏为后，朱太妃虽心有不满，亦只敢怒不敢言，暗自将此事说与皇帝，纵是龙颜不悦，心存不甘，也只得添一忍字了事。

正值年节官假，皇帝这几日无须临朝，亦不进经筵，前几日正旦（注3）朝会，赐宴群臣，诸国使臣来贺上供，一列繁务应酬完毕，皇帝亦觉疲累无趣。这两日难得清闲度日，脸上倒也不见笑容，一如寻常*观书习字而已。自那日福宁殿一别，刘婵媛去了慈徽殿当差，他本想着伺机再见她，岂知身边人个个谨准侍奉，他自是难于脱身。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相思噬心，郁忿难捱，见不到她是度日如年，眼前这桩婚事也不叫他舒心，如今莫说展颜一笑，即便勾一勾唇角亦是奢侈。

这日下午，天色晦昒，睿思殿里已燃了灯，御案一畔，清影两条。那身着赭黄御袍的少年正提笔行文，纸落云烟，袅袅紫檀香雾拂过他眉梢，不经意偷泄出几许忧思愁绪。

旁侧那人端着双臂，伸过双眸来，抿唇一笑道，“官家今日怎生了兴致抄经？”

赵煦头也不抬，兀自行笔，“心神不宁。”

赵孝参见他笔意散涣，不见平日凌厉之势，又道，“佳节当前，官家何故忧心忡忡？”

赵煦轻叹一口，抛笔坐下，“避愁愁又至，日暮独惆怅，只百无聊赖而已。”

“嘘”赵孝参伸一指掩唇，旋即挑唇又笑，“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赵煦觑他一眼，淡然道，“横竖说与不说，都是错。落局已定，错亦是对。”

赵孝参知他是对“勘婚”一事心存不满，便道，“所谓对错，皆无定数。臣听闻前些日亦有朝臣进言，说官家长成，春秋正富，乞太母早日归政”

“哦？”赵煦蓦然抬眸，眼有亮色，“可有后话？”

“暂且未闻，”赵孝参顿了顿，低声又道，“官家何须多虑，一旦帝后完婚，亲政亦在眉睫之间。”他又是莞尔，“官家大婚在即，总是该笑一笑才好，免得惹了两宫太后和太妃忧心。”

赵煦这才微微一笑，“三哥说得是，多虑无益，徒添烦恼而已。只是”他又轻蹙双眉，“

平素忙碌惯了，难得清静几日，倒也无可事事，甚觉闷燥乏趣。”

赵孝参又道，“再过两日便是元夕，良宵美景，士民同欢，大内亦少不了张灯结彩，管弦齐奏，到时候定是热闹非凡。”见皇帝仍是神色澹然，他又挑了挑眉梢，“不过禁中自是不比民间，每至元夕，御街两廊各色奇术杂艺，歌舞百戏甚是夺人眼目，那大相国寺灯市也极为引人，去岁孝参有幸赏看一程，花灯万盏，疑似星辰下凡，衣香鬓影，美人如云，恨不能多长一双眼来，真真有如人间仙境”

赵孝参一番描叙绘声绘色，见皇帝瞪着清渊的眸子，在旁听得津津有味，满是艳羡神色。赵孝参不禁心下动容，皇帝虽贵为天子，受万民敬仰，却终是无缘品酌世俗常情之乐。他的一生，除却偶有巡幸祭祀，大多数时间只缄守于大内的重重宫阙之中，他是天子，所以必须恪守圣颜威仪。

皇帝凝神听了半刻，忽然垂了双眸，若有所思道，“朕长这么大，倒从未游赏过大相国寺的灯市呢，况且太皇太后亦有懿旨，如今忙于筹备纳后之事，宫中节庆一切从简”他又拈了毫笔在手，黯然一笑道，“也好，月圆人未圆，不如落得清静。”

“月圆人未圆”赵孝参轻轻一笑，“可不知官家口中这人是谁？”

赵煦鼻中一哼，低声道，“三哥明知故问。”

赵孝参沉默片刻，语声悠悠，“那人得圣躬如此牵念，也是莫大的福祉。”

赵煦轻叹一口，又提笔涴墨，漫不经心在所书经文之后又续一行，“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

赵孝参牵唇一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如此佳节，众醉岂容君独醒？”他挤了挤眉梢，低声道，“元夕之日，官家可有兴致随孝参出宫游赏一回？”

赵煦愣了半晌，随即垂眸黯然，“祖宗有制，朕是不可私自出宫，再说太皇太后”

“这官家不消多虑，”赵孝参又挑唇一笑，神色甚是自信，“臣自有善法。”

元夕这夜，皇帝于升平楼赐宴内闱。筵席才过一半，皇帝便称多饮了两杯，不胜酒力，先行回殿歇息。刘瑗得知皇帝元夜要微服出宫，私下亦劝了不下数回，见皇帝玩性正盛，想又有宁武郡王作陪，总不至有危险，便也不再多言。皇帝匆匆摆驾回了福宁殿，踉跄着步履被左右侍从扶进寝阁，刘瑗遣了众人退去，扃闭上阁门。皇帝这才洋洋得意从御榻上坐起身，急急换上一袭低等内侍公服，他在镜前左右打量几回，愈发觉着滑稽，忽然想起那日渊碧池畔，有个少女檀腮绯红，神色娇羞地唤他做“官人”，不觉又抿唇一笑。

刘瑗提了盏纱灯，引着皇帝从苑后偏门行出，又往东穿过两道腰廊，见前方梧桐树下已有清影一条等候接应。他遽步行至树下，见那人身形纤瘦，背身而立，似乎仍不知要等的人已然到临。赵煦轻咳一声，“可是宁武郡王差你来的？”

那人也不作答，愣了片刻才施施然转过身来，就着清幽月色仔细探看，见跟前这人同是着一身绿色内侍公服，头冠黑漆纱软脚幞头，柳眉星眼，嫣然含素，少女身上的温香借着夜风，袅袅娜娜探入他口鼻之间。赵煦心中又惊又喜，口中却是结舌难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