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还乡(2/2)
“我说了有啥用?”
“说吧。”有法催促道。
“空想有啥意思,我想让女儿出国,她就能出国留学呀?”
“能啊!现在不是有句话嘛,用钱能办的事,那就不是事!”
“哦!看来你又活过来啦!”亚男语气变柔和了,“那好,我弟弟和平,你姐夫他们的钱,你先还还清吧。”
“没问题。”他自信地说,“你把你的银行卡号发给我,我转给你。麻烦你转交一下。”
“为啥?你为啥不当面给他们?”
“我不能露面。”
“为啥不能露面?”
“给女儿留学的钱,给你养老的钱,都转给你。”他叉开去道。
“留学,养老,你晓得需要多少钱?”
“需要多少,就给你多少嘛。”
“哦!好,好。”语气上看,亚男软下去了。他设想一下亚男的表情,应该是他当年下海,往家里拿第一笔年终奖金时的样子。
“你把帐号用短信发给我。”
“你,真的又发财啦?”
有法突然不想再说下去了,似乎亚男那张俗不可耐的嘴脸又出现在他面前。她说的“又”字,让他明白自己没有穿越。他抬头再看四周,自己已经走出广场,往西,走进康城大道。大道两旁的建筑,果然高大、现代、雄壮,上面还有国旗,还有喜迎奥运的横幅。马路中间有隔离带,有花坛,车流哗哗哗,单行道,来的来,去的去,是现代景观。
康城开发区的新景,令人感到陌生。尽管有些大楼还是他建造的。恍惚间,他飘飘然,到了新造的职高门口。
“新世纪”
女儿出来的时候,他眼圈突然一阵发热。有几年没见过这个大女儿了?三年,还是五年?在他的记忆里,女儿还更小,只是幼儿园时期的样子:矮墩墩,黑乎乎的,像他小时候的样子;傻兮兮,怯生生的,像吴村出来的小妞。那是被亚男的气场给压榨出来的。现在呢,个子有一米六高了,壮实,挺拔,眉眼更像他这个老爸,粗糙而又轮廓分明。他是从她的眉间那颗小痣认出她来的。心里像有把古琴被人撸了一把琴弦,嗡嗡嗡震颤不已。
她在一群穿着同样校服的同学中间并不显眼。他们身上那种红蓝相间的校服很是耀眼,以致男女都不大分明。女儿夹在五六个同学中间,嘻嘻哈哈走出校门。
“小燕!”他隔着大街喊了一声。
“哎!”女儿回头望过来,拿眼睛扫视这边。他这时又意识到了,女儿看不见自己。他们无法相认。他至多只能看望一阵女儿,跟着她走一段。于是他干脆过大街,靠近他们。
“没人,燕子。”女儿身边一个女孩随她一起转头说,“走吧,跟小周他们去皇家1号。”
“又去蹦迪呀-----”女儿犹豫着说,“没不如去新世纪K歌!”
“嗨,倩文,你说小燕猛吧。”旁边一个染了黄发的高个男孩说,“她喜欢喝点,更刺激。”
“放屁!”女儿说,“我是饿了,哪像你,专找刺激,摇头丸都敢吃。”
“别理他,”倩文道,“早晚要进局子里去。”
“哟哟哟,”黄头毛讥讽道,“装啥纯净水呀!现在可是新世纪了,吃个几粒摇头丸算啥,又不是正宗可卡因。”
有法跟着后面,自然不便插嘴。三个男孩围着两个女孩,说说笑笑往前走。这种场面对他来说太陌生了。下午的阳光像一张玻璃罩子似的照下来,少男少女欢声笑语,在新城区宽阔的大道前行,像一道靓丽的风景。
可是他们说话的语气与内容,却让有法恨不得立刻显形,把女儿拉走。
“小燕!”他忍不住又轻轻喊了一声。
这回女儿没有理睬。继续他们的谈话。轮到女儿、倩文和几个男孩一起走过大街了。他们开始箍肩搭背,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串联的背影开始像蛇一样扭曲。有法突然感觉自己的双腿有些迈不开步,好像插在水里,前行有稠粘的阻力。年轻人走的太快,自己跟不上了。
过马路,往东走几百米,折进一条沿运河的老街,几个孩子笑嘻嘻进了一个店铺。那店铺估计是原先的文化礼堂改建的,平屋,尖顶,老远看有点卡通。门面装的花花绿绿的,霓虹灯是英文字母。门楣上方倒是有中文,写着“新世纪音乐酒吧”。
弹簧门晃几下,孩子们的身影消失了。有法推门进去,立刻被里边哇啦哇啦的歌声裹住。吧台边聚集着人,小燕他们已经进入灯光闪烁的过道。往里,直达一个洞窟似的大厅。这是一种新式酒吧,有法不曾来过。以前或许就有,他和同僚不便来,怕影响不好;后来下海陪客,也不来这种场合,嫌吵。
里边的布置有如餐厅,不过餐桌换成茶几,周围座椅是高靠背沙发,围成一个圆圈。有法远远看着,小燕他们已经入座,几个男孩把女儿和同学隔开了。光线太幽暗,坐在沙发里很是暧昧。酒吧招待凑上去,往茶几上放食物。有法看去,一个个碟子里放着糕点与水果:桃酥,蛋卷,核桃,红枣,金橘,沙糖桔。边上又放了十几瓶啤酒。
孩子们开始吃喝。嘻嘻哈哈,争着抢着,吃这吃那,这是一两点钟,以前老家说的“点心模样”,吃糕点无可厚非。可是他们很快就开了酒瓶,开始喝酒。他们不用酒杯,拿酒瓶互相碰碰,然后直接对着瓶口就喝。
他们喝着,还划起拳来。“五魁首呀,八匹马呀----”,旁若无人地大声吆喝,输了,就把一瓶酒喝完。
有法走到大厅中央的表演台边,找了个座位坐下。这个位置能让他看清小燕他们的包间。身边正好有个男孩坐着表演吉他弹奏。有法没心思听吉他,只想着如何提示女儿回家。她身上没有手机,他没法通过电话联系她。他真想直接冲过去。空调的暖风吹在有法身上,他感觉特别憋闷。
后来,他们竟然又抽起烟来。有法忍不住了,走过去喊:“喂喂,你们是学生,怎么还抽烟啊?”
屋里太嘈杂了,他的声音根本没有传过去。男孩们照样抽烟,而且还拿了烟蒂,鼓动女孩道:“来嘛,吸一口,尝尝——这又不是毒品!”那个小黄毛左手拿着一支点着的香烟,右手挽住小燕的脖子,居然把香烟往女儿嘴里塞。
有法忍无可忍,抢上一步,伸手夺走黄毛手里的香烟。
“喂喂喂,哪价回事情?”黄毛嚷道,“不要我喂,自家动手呀!”
有法顺手,给了小子一个耳光。
黄毛哇呀一声大叫,跳起来,骂道:“哎哟,你这只凶奸婆!不吃就不吃好啦,还打人呀?”伸手过来抓小燕的头发。
有法无奈,只有拉了小燕起来,飞一般出去。他已经忘了自己隐身了,才走几步,小燕就甩开手,停下来,奇怪的四下里张望。小燕如梦初醒,转身对黄毛说:“我没打你呀——抽口烟算啥,我打你干嘛!”
另外两个男孩,也已经把黄毛按住,劝道:“燕子没打你,她手臂根本没有甩过来呀。”
“对呀!燕子怎么会打你巴掌?”小燕女伴倩文道:“再说,黄毛你小气啥,打你一下也没啥呀!不会是你趁黑吃人家豆腐了吧?”
“瞎说!她是我们学校的芙蓉姐姐我哪敢哪?”黄毛道,“算了,打个巴掌也没啥,只希望您老人家不要真生气呀!燕子!”
小燕慢慢走回去,坐下了。
真正生气的,是有法。他看着女儿这幅样子,心里好像被人剜了一刀。她居然成“芙蓉姐姐”,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小鸟依人的燕子了。女儿长大了,长成新世纪新人类了。此刻即便不隐身,也不能拿女儿怎样了。他跟亚男离婚多年;女儿又是判给亚男的,他还能怎么样呢?他突然感觉自己是完全多余。
头顶呼呼吹送的暖气,熏得人晕乎乎的。他在一个靠椅边站了一会儿,决定离开。摸着出来,走进了一个卫生间。进卫生间大门,他看到男厕门上是一个巨大的烟斗。看着这个烟斗,他不由发起呆来。烟斗代表男士,可是抽烟的一定是男士吗?刚才小燕的女伴倩文,都抽了烟呢!
他掏出手机,给亚男打电话。刚按了键,马上又取消了。这地方声音太嘈杂,根本无法通话。于是他又换作短信。他想了想,在上面写道:
“亚男,女儿出国留学的事你抓紧去办。先去杭州报一个外语培训,然后申请自费留学。我明天给你打钱,五万培训,八十万以后交学费。不够我以后再给你。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