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篇 鸽情悠悠(上)(2/2)
我说,我做小工的钱还有,我会去买。
父亲没再吭气。
我弄来几根木棒,横搭在屋檐下,把纸箱搁上去,鸽子在木棒上站了片刻,就钻进纸箱里,进出几次,就亲切地互相梳理羽毛,表现了对新家的满意。
扯开翅膀上的胶布,它们就赶紧活动关节,打开翅膀,像做第二节操一样摇摆着走来走去。它们决心试试翅膀的功力,突然跳下木棒,在房子四周飞翔。我赶紧跑到高处观望。
父亲也在观望,说了一句:要是飞走了,就算了。
粮仓保管员,家里养鸽子,吃粮食,不太合适。父亲又说了一句。
鸽子并没有飞走,在天空绕了几圈,回来了,照样蹲在木棒上。鸽子梳理羽毛的动作十分优雅,斑点雄鸽鼓起圆蹦蹦的胸脯,围着美丽银灰的雌鸽打转,唱着深情的歌,灰雌鸽低着脖子,不停地点头。雄鸽金色的眼睛闪闪发光,雌鸽的眼睛桃花一般,清澈明亮。
每天做完活路,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鸽子。鸽子通人性,选择了一种吹糠见米的报答方式,下了两只蛋。鸽子夫妻恩爱无比,两个交替着孵蛋,第十八天,两只毛茸茸的幼雏就来到了人世,并且很快就摇晃着脖子,待老鸽把嘴巴张开,把小脑袋全数伸进母亲的嘴里去。
一对毛茸茸的小崽,小脑袋一身一缩,聪明得很,会撅起短揪揪的尾巴,把屁股挪到窝门边,向外排出粉白色宝塔糖似的粪便。
小鸽长大了。
母亲忙碌一天,看见小鸽,笑说,真怪罗,这只小公鸽毛色灰灰,真是鲜亮,与它妈妈一致,小母鸽倒和他爸爸一样,也是斑点的毛色呢。
母亲意味深长的看着我。我自然很懂母亲的感受。有人说,男孩子像母亲有福气。同样,女孩子像父亲也会美满一辈子。
小鸽会飞了,就像刚学走路的小孩,摇摇晃晃,毫无章法的伸开翅膀,几天以后,迫不急待地飞出来,从地上到房瓦上,把房顶视作发射基地,啪啪几声响,昂头冲上天际。
终于有一天,四只鸽子连成团队,饶着西华山,千寿山盘旋起来,多数时间,则在两山之间快活地荡来荡去,轻快地拍打翅膀。真没想到流浪来此间,日子过得竟会这样美好,有如天堂。
我一个月能积存一块五角钱,在黑市上可以买五斤苞谷,匀作三十天,每天两份,每份八钱,有四五十颗,吃的时候,幼鸽占先,老鸽吃下五六颗,就会让开,啄点沙土充数。
母亲忍不住撒了几颗碎米,被父亲看见了,二话没说,蹲在地上捡起来。
母亲拿了扫把,刷扫父亲的肩头,说,你出仓门时,不必抖干净裤脚,夹带几颗出来,它们就多得一点。
你疯啦?父亲把扫把抓下来狠狠丢开,你咋会说出这种话?
我随便说的,瞧你,气得那样子。母亲说,不说了。
晚上,我听见父亲叹息,不知把这几只鸽子如何是好。母亲仍然帮我,说儿子这样喜欢它们,感冒发烧了,没有吃药,去看看它们,就好了。父亲则加倍叹息。
我决定每顿饭少吃一口,给鸽子匀下一点。可是这点粮食又怎能够填饱它们的肚子?特别是那两只幼鸽,经常把嘴伸进父母的喉咙里叨食,半个脑袋塞在爹妈的口腔里,可老鸽喉咙挤出来的,往往只是点滴清水,看得让人揪心。
十月,太阳金黄,父亲他们把仓房里的粮食背出来,放在石板晒坝上翻晒,傍晚装了麻袋背回去。晒坝上掉落的粮食,也要一颗颗捡起,除了被阳光蒸发的水分,别的原因出现亏损,父亲他们就要被追究责任。
父亲不让我参加晒粮,我从晒坝边走过,他的眼珠子鼓得真要掉出来。
几天后下了雨,我看见空荡荡的晒坝石板缝里长出几棵豆芽,哎哟,我的心就怦怦跳得不行。
石板缝里掉落了细小的豆子,人的手指不可以把它取出来,只能任凭它发芽,却又长不大,最后只能干死。鸽子的喙能不能把豆子啄出来呢?鸽子要是把小豆子啄出来吞下去了,算不算一种破坏呢?我失眠了,为石板缝里的小豆。
可怜的鸽子,饥饿迫使它们胆子变大,只要我一出现,它们就飞来站在我的肩头上,手臂上,滴溜溜的眼珠紧盯着我的手,看着它从裤兜里面抽出来,手掌打开,手心里马上变出想吃的食物。
我在仓库的晒坝上游荡,我的眼睛特别敏锐,看得见石板缝里还在萌动的小豆,过一两天,豆芽就要冒出来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我心里形成。
我的手固执地插在裤兜里,三天也不抽出来,饿得发昏的鸽子愤怒地飞到我肩上,用尖利的指爪刺穿我的衣服,插入我的肉皮。我忍受着。我朝仓库晒坝的方向走去,让鸽子一步不拉地跟着,走十几步后我站下,蹲下来将手心里攥得发热的几粒玉米,先让它们看见,然后轻轻放在地上。鸽子争先恐后上前抢食。吃完了又昂着头看我的手,我就又走十几步,又放下几颗玉米。渐渐地离晒坝越来越近。
几天以后,当我在晒坝边上一站,鸽子就从天空中飘然下来,降落在我脚边,耸动翅膀,轻快地跳舞给我看,等待我松开紧握的手。跳着,跑着,一低头,哎呀,看见了石板缝里的豆子。于是就侧了身子,小心地把喙神经石板缝,叼住小豆,轻轻地衔了出来,惬意地吞下,之后愉快地旋转起来,欢快地咕咕叫着,跳起感恩的舞蹈。
这个计划的的每一个步骤,都经过深思熟虑。我完全是背着父亲干的。父亲午睡,或者接通知要去领取什么工具,接受新的任务,这时正是我抓紧利用的大好时机。父亲来了,我装得若无其事,远离仓房,该干啥干啥。就算将来有一天,被发现了,那我就带父亲到晒坝上,让他看看那些石缝,原来掉进去的豆子,人工处理的时候那样不方便,现在被几只小鸽子叨得干干净净。我想,父亲的观念会不会稍有改变,认可这也是一个小小的节约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