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雀之葛笼(新年番外①)(2/2)
“我明白了。我已经受够你了,反正你也讨厌我这个老太婆吧,我都知道。刚才的那位客人在哪?躲在哪里了?确实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你能跟年轻女孩聊得那么开心,会讨厌跟我这个老太婆说话也是理所当然。什么嘛,口口声声说无欲无求什么的一副觉悟了的脸,遇到年轻女孩还不是马上就兴奋起来,说了一大堆话,连声音都变了。”
“你说是这样就这样吧。”
“什么就这样?那位客人在哪里?我不跟客人打个招呼的话,就对客人太失礼了。毕竟在别人看来,我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让我跟客人打个招呼吧,可别把我看扁了。”
“就是它。”老爷爷抬了抬下巴,指着站在桌上玩耍的小麻雀。
“咦?别开玩笑了,麻雀怎么可能会说话。”
“会啊,而且说得还挺一针见血的呢。”
“你总是这么恶劣地耍我。那么,就随你便吧。”老婆婆突然伸出手,一把抓起桌上的小麻雀,“为了不让他一直说些一针见血的话,我就把他的舌头拔掉。平时你太宠这只麻雀了,我虽然很厌倦,但也无可奈何,正好,让那个年轻女孩逃掉了,作为替代品,我就把这只麻雀的舌头拔掉。哈哈哈,真是太痛快了。”说着,就撬开手掌中麻雀的嘴,紧紧抓住那像油菜花一样的小舌头,叽的一声拔掉了。
小麻雀痛苦地拍翅往高空飞去。
老爷爷无言地望着小麻雀飞去的方向。
隔天,老爷爷开始在竹林里搜寻小麻雀的踪迹。
舌头被切的小麻雀
你在哪儿呢
舌头被切的小麻雀
你在哪儿呢
对老爷爷而言,用如此不顾一切的热情做出行动,在他人生中还是头一遭。在老爷爷心中一直沉睡着的某物,此时终于冒出头来,但要说某物究竟是何物,笔者(太宰)也不能明白。当他在自己家时,却感觉是在别人家一样,总是无法放松的人,突然之间,遇见了拥有能让自己安心的力量的人,并开始追求,这大概可以称之为恋爱吧。但是比起心意、恋爱这些词语所表现出的单纯心理状态,老爷爷的心情恐怕更可以说是因为孤独寂寞。老爷爷十分热切地寻找小麻雀,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积极执著。
舌头被切的小麻雀
你在哪儿呢
舌头被切的小麻雀
你在哪儿呢
老爷爷并不是刻意一边唱着这首歌一边寻找小麻雀的,只是当竹林里的风在耳边嗫嚅着,他心中就自然而然涌现这些语句,一直重复着,简直跟佛经一样,当他一步一步踩在竹林雪地上,这些句子也同时跟着涌出,和耳边风的鸣声合奏。
某天夜里,仙台地方难得下起了大雪,翌日,天气晴朗,周遭变成一片耀眼的银白色。老爷爷这天仍然一大早就穿起草编的雪鞋,和之前一样,漫无目的在竹林里走着。
舌头被切的小麻雀
你在哪儿呢
舌头被切的小麻雀
你在哪儿呢
突然间,凝结在竹叶上的一大团积雪,砰的一声掉了下来,正好砸在老爷爷头上,老爷爷倒在雪地上,昏了过去。仿佛身在梦境之中,他听见许多细碎的耳语在身边响起。
“真可怜,应该是死了吧。”
“他才没死呢,只是失去意识而已。”
“但是,他要是这样一直倒在地上的话,还是会被冻死的。”
“说的也是。不赶快做些什么的话可不行啊,真伤脑筋。如果她早点走到这里来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她到底怎么了?”
“你说阿照吗?”
“是啊,不知道是被谁恶作剧伤到了嘴巴,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看过她到这附近来了。”
“应该还在睡觉吧。她的舌头被拔掉了,所以没办法说话,只能每天以泪洗面。”
“原来是舌头被拔掉了。竟然会有人做这么可恶的恶作剧。”
“其实,就是这个人的老婆干的好事。那位太太并不是坏人,只是那天心情不好,正为了一点小事发脾气,就突然把阿照的舌头给拔了。”
“你看见了?”
“对呀,好恐怖。人类就是做得出这么残酷的事。”
“她是在吃醋吧。我也对这位先生家里的事情有所耳闻,都是因为他把他的老婆当笨蛋耍,做得太过火了。虽说他不大可能溺爱太太,但那样漠不关心也的确不好。阿照也真是,和先生太过亲密了。总之,大家都有不对的地方,算了。”
“咦,你在吃醋吗?你喜欢阿照吧,瞒着我可不行哦。因为阿照是这片竹林里第一的美声家,所以你才不自觉地叹着气,对吧?”
“什么嫉妒的,这种低级的事我才不会做呢。不过,跟你比起来,阿照的声音确实比较好听,而且人也漂亮。”
“你好过分。”
“要吵架就免了。话说回来,这个人到底要怎么办?如果不管的话,他就会死掉了。真可怜,他那么想要见到阿照,每天在这片竹林里来回寻找,却遇到这种事,真倒霉。这个人一定很老实。”
“只是个笨蛋而已。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追着一只小麻雀到处跑,不是笨蛋是什么?”
“不要这么说。喂,我们就让他们见面吧,阿照好像也很想见到这个人,但是阿照已经被拔了舌头,无法开口,就算我们告诉她这个人在找她,她也只能在竹林深处歇息,整天泪流满面而已。虽然这个人也很可怜,但阿照比她更可怜啊。如何?我们就出一点力吧。”
“我不要。我不想对这种情爱纠葛拿出同情心。”
“才不是情爱纠葛。你不懂啦。在座的各位,应该都很希望我们帮忙他们见面吧。这是很正常的,本来就应该如此。”
“对啦对啦,我来帮忙,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们就来请求神吧,我的爷爷一直以来都这么教导我,不管其他逻辑道理,当想要为他人尽一份心力时,就是求神最好的时机。这种时候,无论祈求什么,神明都一定会帮忙实现的。各位,请在这里稍等我一下,我现在就去拜托镇守森林的神明。”
老爷爷忽然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在一间用竹柱盖成的、小巧华丽的屋子里。他坐起身来环顾四周,此时,纸门咻的一声打开了,一个身长两尺左右的人偶走了出来。
“哎呀,您醒了啊。”
“啊,嗯。”老爷爷悠然一笑,“这是哪里?”
“这里是麻雀的宿屋。”这位像人偶一样可爱的女孩子,在老爷爷面前端正地坐下,眨着又圆又大的眼睛回答道。
“这样啊。”老爷爷似乎稍微安心了点,点了点头,“难道你就是那个舌切雀?”
“不是的,阿照还在里面的房间睡着。我叫阿铃,是阿照最好的朋友。”
“这样啊。这么说来,那个舌头被拔掉的小麻雀,名字叫阿照?”
“是的,她是一位非常温柔、善良的人。请您快去看看她吧,她好可怜,因为不能说话,每天只能不停地流泪。”
“我去见她。”老爷爷站了起来,“她在哪里呢?”
“我替您带路。”阿铃轻快地摆了摆长袖,站起身来走到缘廊。
老爷爷为了防止滑倒,蹑手蹑脚地走在青竹铺成的狭窄缘廊上。
“就是这里,请进吧。”
在阿铃的带领下,老爷爷走到了最里面的房间。是一间很明亮的小屋,屋前的庭院长满了繁茂的小竹,竹林间有浅浅的清水流过。
阿照盖着小小的红绢被正熟睡着,是个看起来比阿铃更美、更有气质的人偶娃娃,只是脸色稍微有些发青。她睁开大大的眼睛,一直怔怔地望着老爷爷,然后扑簌簌地流下泪来。
老爷爷在她枕边盘腿坐下,什么话也没说,望着院子里川流的清水。
阿铃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无声胜有声。
老爷爷只是默默地叹气,但这并不是忧郁的叹息,老爷爷这辈子第一次体验到心境的安稳,这份喜悦转变成了幽幽的叹息。
阿铃静静地将酒菜端来。
“请慢用。”阿铃说完便离开了。
老爷爷替自己倒了一杯酒,一边喝着,一边又开始眺望着庭院里的清水。老爷爷并不是真的想要“饮酒”,只是用一杯酒让自己陶醉其中。老爷爷接着拿起筷子,夹起菜肴当中的一块竹笋,小口地咬着。十分好吃。但老爷爷并没有因此大快朵颐起来,只吃了这样就放下筷子。
纸门又打开了,阿铃拿着第二壶酒和其他菜肴进来,然后坐在老爷爷面前。
“如何?”说着阿铃便帮老爷爷斟酒。
“啊不,已经够了。不过,这酒真是好酒啊。”老爷爷并不是说客套话,而是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还合您的口味吧?这是竹之甘露。”
“太好喝了。”
“您说什么?”
“太好喝了。”
躺在床上听着老爷爷和阿铃的对话,阿照笑了。
“您看,阿照笑了呢。是不是想说什么?”
阿照点了点头。
“不能说也没关系。对吧?”进到麻雀宿屋之后,这是老爷爷第一次面对着阿照说话。
阿照眨了眨眼,点了两三次头,很高兴的样子。
“那么,我就先失陪了。改天再来。”
阿铃一时间对这个来去如风的访客露出了呆然的样子。
“咦,已经要回去了吗?您在竹林里来回走着找着,差点就冻死了,今天好不容易重逢了,却连一句温柔的慰问都没有——”
“我最不会说的就是温柔的话了。很抱歉。”老爷爷苦笑着,但已经站起身来。
“阿照,可以吗?就这样让他回去?”阿铃慌张地转向阿照。
阿照笑着首肯了。
“你们两个,还真是一个鼻孔出气啊。”阿铃也笑了出来,“那么,欢迎您随时再光临。”
“我会的。”老爷爷认真地回答,然后走出了小屋,忽然停住脚步,“这里是哪里呢?”
“竹林里。”
“是吗?没想到竹林里竟然有一间这么奇妙的房子。”
“是的。”阿铃回答,与阿照相视而笑,“但普通人是看不见的。以后只要您像今天早上一样,趴在竹林入口处的雪地上,不论何时我们都会来帮您带路的。”
“那就谢谢了。”老爷爷没有多加思考,也没有多说什么客套话,便走出房间,来到青竹铺成的缘廊上,在阿铃带领下,回到一开始的小巧茶间,但这一次,茶间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葛笼。
“难得您来到这里,招待不周,真是非常抱歉。”阿铃的语气稍微改变了,“这是我们雀之里代表性的名产葛笼,请您选一个中意的带回家吧。”
“我不要那种东西。”老爷爷不太高兴的样子,对房间里的葛笼看也不看一眼,说:“我的鞋子在哪?”
“您这样子我很困扰啊,请您务必选一个喜欢的带回家。”阿铃用快哭出来的声音说,“不然我会被阿照骂的。”
“不会的。那孩子绝对不会生气,我很清楚。对了,我的鞋子在哪儿呢?我记得我是穿着一双脏雪鞋来的。”
“我丢掉了。还是您就赤脚回去吧?”
“太过分了吧。”
“不然,您就选一个纪念品带回家嘛。小女子拜托您了。”阿铃对他合起小手请求着。
老爷爷苦笑着,望了一眼排在房间里的许多葛笼。“我不喜欢拿着东西走路。每个都这么大,有没有大小刚好可以让我放进怀里的名产呢?”
“您这个要求有点太无理了——”
“那我这就回去了,赤脚也没关系。如果非得要我提什么东西回去的话,那就抱歉了。”老爷爷说着,一副马上就要走出缘廊的样子。
“等一下,请等一下。我去问问阿照吧。”
阿铃说着,就啪嗒啪嗒地往阿照的房间飞奔而去,过了一会儿,口中衔着一支稻穗回来。
“来,这是阿照的发簪,请您不要忘记阿照。那么,下次再见了。”
忽地回过神来,老爷爷仍然躺在竹林的入口处。什么嘛,原来是梦啊。正这么想着,却发现自己的右手握着稻穗。稻穗像玫瑰花一样,散发出芬芳的香气,在寒冷的严冬,稻穗是十分罕见的,老爷爷小心翼翼地将稻穗带回家,插在自己的矮桌上。
“咦,那是什么?”老婆婆在家里做针线活的时候,瞧见了稻穗,因而质问老爷爷。
“稻穗。”老爷爷用和往常一样的语调说着。
“稻穗?这个时期哪里有稻穗?你从哪里捡来的?”
“不是捡来的。”老爷爷低声说着,便把书本打开,默默地开始读起书来。
“有点奇怪哦,这阵子你每天都在竹林里徘徊,又茫然地回家,今天却一脸高兴地拿着这个东西回来,还煞有介事地把它插好放在桌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既然你说它不是捡来的,那是怎么来的?可以请你详细地告诉我吗?”
“我从雀之里得到的。”老爷爷简洁地说着,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想赶快结束话题。
这样的回答,是没办法满足现实主义的老婆婆的。老婆婆听了,只是更加缠人地丢出一个个问题诘问老爷爷。不擅长说谎的老爷爷,被烦得没办法了,只好将自己不可思议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老婆婆。
“这种事情……你说的是真的吗?”老婆婆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忍不住笑了出来。
老爷爷不再回答,用手撑着脸颊,视线专注在书本上。
“胡说八道,你以为我会相信吗?你一定是在骗我。我都知道,自从上次,对,就是那个年轻女孩来做客以后,你仿佛就变了个人,有时毛毛躁躁的,有时又整天叹气,就像是身陷恋爱之中,都一把年纪了,多难看啊,这可瞒不过我,因为我都知道。在竹林里,有一间小小的房子,里面还有像人偶一样可爱的女孩,哼,拿这种骗小孩的事来搪塞我是行不通的。如果是真的,下次你去的时候,就带一个名产的葛笼回来给我看看。但你没办法,对吧?因为都是虚构的。如果你能从那间不可思议的宿屋里把大葛笼背回来,就能当做证据,我也不会不相信你了,但是你拿这种稻穗回家,说是那个像人偶一样的女孩的发簪,说这种乱七八糟的话也太蠢了。像个男人一点,直接跟我坦白吧。我不是一个不识大体的女人,如果你要一两名小妾,也不是不行……”
“我只是不喜欢拿着东西。”
“是吗?这样的话,我代替你去吧,只要在竹林的入口趴下就可以了对吧?我去吧,可以吗?你会觉得困扰吧?”
“你去吧。”
“呵,脸皮还真厚。你说让我去,一定也是骗人的。那么,我就真的去啰?”老婆婆带着不怀好意的微笑说道。
“看来,你是想要那个葛笼吧。”
“哼,正是如此,反正我就是贪心,就是想要那个名产。我这就出门了,我会带一个最大最重的葛笼回来的。哈哈哈,真愚蠢。我实在是对你那副事不关己的高傲表情恨之入骨,现在就想把你这张假圣人的脸皮给剥下来。只要趴在雪地上就能到达麻雀的宿屋,啊哈哈哈,这么蠢的事,不过,我还是会遵从您所说的。要是等会你才追着我说全部都是在骗我,我可不听哦。”
老婆婆停下手中的工作,收拾针线道具之后便走下庭院,踏过积雪,往竹林走去。
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呢?笔者也不知道。
黄昏时,老婆婆俯卧在雪地上,背着又重又大的葛笼,身体逐渐变得冰冷。葛笼太重,重得抬不起来,老婆婆就这样冻死在雪地里,葛笼中则是放满了灿亮的金币。
不知道算不算是托这些金币的福,老爷爷后来便仕了官,最终高升到一国宰相的地位,大家都称呼他为雀大臣,还说他会如此官运亨通,都是因为当年他对那只小麻雀的爱得到了回报。但是,老爷爷每次听到这些闲话,都只是幽幽地苦笑,说:“不,都是托我太太的福,我让她吃苦了。”
——《御伽草纸·舌切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