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节(2/2)
春兰问:“抬到哪儿去?”
老驴头说:“咱抬到刘二卯他们那口锅上去。”
春兰说:“不爹!刘二卯那里要猪鬃猪毛……一块七毛钱哩!再说他和民众们为敌……”
她这么一说老驴头又想起来说:“回去回去咱先抬回去想想再说!”
两个人重又把猪抬回院里春兰问:“怎么不杀了?”老驴头说:“杀是要杀得叫我想一想怎么杀法儿。”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转游了半天才说:“哎!咱晚上偷偷把它杀了吧!”春兰说:“咱那里会杀猪哩?又没有那带尖儿的刀子。”老驴头说“切菜刀也能杀死!拿杠子打也能打死!”春兰看着老驴头那个认死理的样子暗笑不再说什么。
老驴头又去找老套子他跟老套子一说老套子晃了半天脑袋思忖了半天才同意偷偷地把猪杀了他也要来帮忙。那天晚上吃过饭老驴头叫春兰娘烧了一锅汤。等老套子来了搬了个板凳放在堂屋里。板凳挺窄猪一放上去得有人扶着。不的话猪一动就要掉下来。
老驴头嘴上叼着切菜刀左脚把猪耳朵蹬在板凳上左手攥住猪拱嘴。右手拿下菜刀说:“吭!摁结实我要开杀!”
老套子用右脚把猪尾巴蹬在板凳上一手攥住前蹄一手拉住后蹄使劲向后拉着说:“开杀吧!”当他一眼看见老驴头手上拿的是菜刀就问:“哪能行吗?”
老驴头说:“行!”
老套子见他很有自信也没说什么。老驴头把切菜刀在猪脖子上比试了比试。他没亲眼看过杀猪只是见过杀羊、杀牛。杀羊杀牛都是横着用刀子把脖项一抹血就流出来。他憋足了劲把刀放在猪脖子上向下一切。那猪一感觉到剧烈的疼痛四只蹄子一蹬跶浑身一曲连冷不丁地一下子挣脱了老驴头和老套子的手。向上一窜一下子碰在老驴头的脸上把他的鼻子碰破了流出血来。向后一个仰巴跤咕咚地倒在地上。老套子伸开两只手向前一扑那猪见有人来扑它两条后腿向上一蹦把老套子碰了个侧不楞窜到房顶上。向下一落一下子落在汤锅里溅起满屋子汤水横流溅了春兰娘一身。锅里水热烫得猪吱喽地叫了一下子跳出来带着满身的血水在屋里跑来跑去把家伙桌子碰翻了盆、罐、碗、碟打了个一干二净。又纵身一跳窜上炕去吓得春兰娘哇地一声。那猪直向窗格棂碰过去克嚓一声把窗棂碰断跳下窗台去。跐蹓蹓地满院子乱窜。
老驴头带着满脸鼻血从地上扶起老套子两个人又去赶那只猪。猪带着血红的刀口流着血水睁着红眼睛盯着老驴头。它这会儿明白过来老驴头不再把它抱到炕头上不再一瓢一瓢地喂它山药不再给它篦虱子要拿刀杀它。它只要一见到人就张开大嘴露出獠牙没命的乱咬。见到老驴头和老套子赶上去它照准了老驴头的腿裆跐蹓地窜过去。老驴头两手向前一扑扑了个空一跤跌翻在地上。老套子左扑一下右扑一下也扑不住。那猪一直向街门窜去本来那街门关得不紧留着一道缝。那猪向门缝一钻蹓哒地把两扇门碰翻掉在地上。那猪一出门口就象出了笼子的鸟儿吱喽怪叫着窜跑了。老驴头和老套子撒开腿赶上去。他们上了几岁年纪腿脚不灵便了再也赶不上带着创伤的猪。
两个老头找遍了全村的苇塘和厕所找遍了村郊的坟茔还是找不到。老套子回家吃饭去了老驴头直到夜深才一个人慢吞吞地拐着腿走回来。说:“春兰!春兰!这可怎么办?
咱的猪也找不见了!”
春兰说:“我说抬到大贵那里去你非自格儿杀你可什么时候学会杀猪哩?”
老驴头说:“说也晚了想想怎办吧!”他坐在炕沿上丧气败打地喘着气也说不上话来。
猪把窗棂碰断春兰娘把一团破衣裳挡上去挡也挡不严腊月的风刮进来屋里很冷冻得老驴头身上直打寒颤。
春兰说:“那可怎么办哩?老套子大伯那里是办事的人?和大家合伙一块办事有多么好孤树不成林孤孤零零地一个人那里能办好了事?你去找个明白人请教请教!”
老驴头说:“找个明白人可去找谁呢?”
春兰说:“你去找忠大叔那人走南闯北心明眼亮办事干练能说也能行!”
离年近了家家准备过年的吃喝。老驴头找不到猪也没钱办年货。春兰撅起嘴搬动伶俐的口齿批评说:“不会杀猪强要自格儿杀。手指头有房梁粗还会杀猪哩……”老驴头坐在炕沿上把两只手掌搂在怀里合着眼睛闭着嘴什么也不说合上眼挨春兰的数落。实在耐不过了就说:“甭说了吧你愿找朱老忠你去找他吧!”
春兰一听笑了笑洗了个手脸穿上个才洗过的褂子扭身往街上走。一进大贵家门正碰上朱老忠。问她:“闺女你来干什么?”
春兰说:“我爹把个猪跑了求求你佬设个法儿找回来。”
两个人说着走到屋里。贵他娘一见春兰满脸笑着走上来问:“春兰!今日格什么风儿把你吹到俺家来?”
春兰腾地红了脸笑着把老驴头和老套子杀猪走失了猪的事情说了。朱老忠和贵他娘一听猫下腰笑了一会子。贵他娘说:“你可不早说隔晌隔夜了这猪要是跑出村叫人家捸了去可是怎么过年?”
春兰一时着急跺着脚说:“那可怎么办哩?”朱老忠又笑了说:“咳!可怜的人们我给你出个主意吧!”
朱老忠求人写了几个红帖:“兹走失黑猪一只脖子上带有刀口诸亲好友知其下落者通个信息定有厚报。”叫二贵、伍顺、庆儿、大贵到各村镇、各个地方张贴去找。寻了一天还是寻不着踪影。天晚了大贵才回来他为这只猪一直走了几个村子把腿肚子都走痛了。贵他娘噗地笑了说:
“把腿肚子走痛了也值得呀!”
大贵睁着大眼睛问:“怎么的?娘!”
贵他娘说:“早晚你就知道。”
朱老忠也笑笑说:“好啊!大贵要是认可了反割头税胜利又过年又娶媳妇三桩喜事一块办。”
大贵一听猜到春兰身上一下子从心上笑到脸上**辣的起来说:“哈哈!我可不行先给二贵吧二贵也快该娶媳妇了。”
贵他娘说:“别说了先给你娶。”
大贵说:“咱这三间土坯窝窝把人家春兰娶在那儿?”
朱老忠说:“那也不要紧明年一开春咱再脱坯盖上两间小西屋。”可是一说到这“倒装门”上大贵横竖不干。他说:“春兰!人家算是没有挑剔咱就是不干这‘倒装门’。
听说得先给人家铺下文书写上‘小子无能随妻改姓……’不干她算是个天仙女儿她有千顷园子万顷地咱也不去。”
二贵笑了说:“坏了这可堵住我的嘴了我要再说春兰好算是我多嫌哥哥。”
朱老忠说:“咱这是一家子插着门说笑话运涛还在狱里咱能那么办?”说着他又抬起头待了半天沉思着:“咳呀!那孩子在监狱里转眼一年多了!”当他一想到无期徒刑脸上又黯然失色。
这时候满屋子沉寂一家四口不约而同地想起运涛。他们都和运涛一块待过都知道他的人品行事儿。一想起他要在黑暗的监狱里度过一生止不住浑身热烘烘地难过起来。
大贵自小里跟着朱老忠受苦惯了在军队上当新兵操课更紧。虽然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还没有、也不敢想到娶媳妇的事。有时他和姑娘们走个碰头也只是把下巴朝天或是扭着头走过去。因为日子过得急窄他好象不愿看到红的花、绿的叶不敢看见少女们摇摆的身姿花朵一样的脸庞闪光的眼瞳。他象是埋在土里过日子今天一提到春兰的事他的心再也在土里埋不住了。象二月里第一声春雷轰隆隆地敲击着他的胸膛。浑身脉搏跳动不安象在呼唤:“你起来吧!别再沉睡了!”
那天晚上大贵把脑袋搁在枕上翻来复去说什么也睡不着觉。他又想起那年抓了兵临走的时候还对运涛说过:“……希望我回来能见到你!”可是他回来了运涛却住了监狱朋友们再也见不到面了。一想起运涛又想起春兰。她的命运有多么不好!为了想念运涛他想应该替春兰把这只猪找到。要是找不到他们怎么过得去年呢?春兰心上不知多么难过。他越想心上越是烦躁起来听得人们都睡着他又穿上衣服开门走出来再轻轻把门关上。
刚出门的时候天还黑着出了大门向南一拐通过大柳树林子上了千里堤月亮从云彩缝里闪出光来。辉煌的光带象雨注在喷洒照得雪地上明亮亮的。他想为了这只猪围村什么地方都找遍了就是这河滩上还没有去找。他又踏看雪走下堤岸沿着堤根走了一截路再向南去走在铺着雪的河滩上。河滩上的雪被大风旋绞得一坨一坨的。有的地方光光的没有一点雪有的地方雪却堆得很高很高。大贵踏上去一下子就陷进大腿深他又使劲拔出腿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身上热了出起汗来。在河滩上站了一刻月亮照得象白昼一样。他觉得累了掏出小烟袋划个火抽着烟这时他的脑子里又想起运涛和春兰。
抽完那袋烟刚站起来想走到冰上去。看见一个黑东西踏着河坡和冰河连接的地方走过来。象是一只狼可是走得很慢又象是一只狗。他蹲下去想等这狗走过来的时候吓它一下。那家伙走近了嘴里直哼哼拱着雪咂着嘴吃东西是一只猪。他身上猛地颤抖了一下想:“一定是春兰家那只猪。”他拍了一下胸脯高兴起来喜得心上直跳。等那只猪走近了他猛地纵起身来抽冷子一个箭步赶过去。那只猪一见有人扑它瞪起红眼睛盯着支绷起耳朵翘起尾巴张开嘴露出大长牙哺呵哺地一动也不动。大贵看它的样子怕它跑掉也不敢立时下手。慢慢向前蹭了一步那只猪四条腿向前一窜一下子碰得大贵趔趄了一下子跌在地上。大贵伸开两条腿向上一拧一个鲤鱼打挺啪地戳起身子来就赶。
自从闹起反割头税运动人们为了避猪税把猪藏在囤圈里或是柴禾棚子里。可是猪是活的它会在黑夜里跑掉因此雪地上跑着不少没有主的猪。这只猪自从离开老驴头饿久了也瘦了身腰灵便了跑跳起来象只狗。猪在头里跑大贵在后头追。这只猪也许被别人追过了有了经验一碰上雪垄后腿一弹就窜过去大贵得在深雪里踏好几步可是它始终也拉不下大贵五步远。
大贵和这只猪在河滩里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竞赛了吃顿饭的工夫。大贵喘起气来累得支持不住了。憋了一股劲窜了几步向前抓了一把又抓滑了。又挥起胳膊紧捞了一把又抓滑了只捞住一条猪尾巴那只猪吱吱叫起来。大贵伸手攥住猪的后腿那猪用力一蹬跶象要腾空飞跃。大贵向前一蹴到了一片冰地叉开腿把猪抡起来啪呀啪地在地上摔了两过子摔得那猪再也不蹬跶了。大贵伸手在猪脖子底下一摸带着刀口正是春兰家那只猪。心里不由得笑起来高兴极了想:猪找到了春兰他们可以过个安生年了!
大贵喘着气歇了一下把猪扛在脊梁上走了回来到春兰家门前敲了两下门心上还突突直跳。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叫门的声音并不大就听得春兰家屋门一响春兰踏着轻轻的脚步走出来。到了门前问:“是谁敲门?”大贵说:“是我。”春兰一听象是大贵憨声憨气的就待住手不开门。焦急地问了一声:“是谁?大贵?”春兰不知说什么好她害起怕来心上颤栗说:“深更半夜你来干什么?”
大贵说:“你开门吧!”
春兰说:“不能说不明白不能开门!”
大贵说:“你开开门就知道了。”
春兰说:“不不能……叫街坊四邻知道了多么不好!”
后头这句话只说了一半没有说出口来。
大贵一下子笑出来说:“春兰!我给你找到那只猪了。”
春兰一听啪啦地把门开开说:“嘿嘿!这才过意不去哩!”
大贵伸开膀子要把猪递给她。春兰一试实在沉重直压得弯下腰抬不起来着急地说:“不行!不行!”大贵把猪扔在地上拍了拍身上的雪说:“你搬回去吧。”
春兰笑了说:“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你给俺搬进屋来吧!”
大贵挪动脚步说:“不这黑更半夜的……”他说着扭头就向回走。春兰走上去拽住他说:“俺爹娘老了搬也搬不动这有百八十斤。”
大贵待了一会说:“好!”伸手又把猪扛在肩上通通地走进屋子去。
春兰先进屋点了个灯亮儿说:“爹!大贵给咱把猪找到了!”
老驴头怔了一下说:“什么?”他从被窝筒里伸出毛毵毵的脑袋看见大贵扛进猪来放在柜橱上张开胡子嘴呵呵地笑着。
春兰娘问:“是大贵?”
老驴头说:“活该咱不破财这才叫人不落意哩!”急忙穿上棉袄转过身来对大贵说:“咱也赞成你们这个反割头税了!”
大贵说:“当然要反他们房税地捐拿够了又要割头税。
他们吃肉就不叫咱喝点肉汤!”
老驴头说:“那我可知道就说冯老兰吧他一天吃一顿饺子吃咸菜还泡着半碗香油。”
大贵说:“天晚了你们安歇吧!”他迈开大步走出来老驴头说:“春兰!忙送你大哥。”春兰送大贵走到门口才说搬动两扇门关上又探出身来说:“你慢走?俺就不谢谢你啦!”
大贵回头笑了笑说:“谢什么咱又不是外人。”
春兰笑吟吟地说:“那倒是真的!”这句话还没说完她看见前边墙根底下黑糊糊地站着一个人。又问:“大贵!你看那是个人?”
大贵趋着眼睛看了看说:“许是个人。”又回过头来说:
“春兰!你回去吧!”
春兰说:“天道黑你慢走!”
大贵说:“好说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