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节(2/2)
老套子冷笑两声说:“哼哼!你看看咱这个家当吃没吃的住没住的穿没穿的。人手儿不能象铺盖卷打起来背着走。咱快下世的人了还寻什么人手儿?”
江涛说:“又没个孩子谁给你做饭?再说一上了年纪不闷得慌?”
老套子抹了一下鼻子说:“看看你说的!没有人手儿那里来的孩子!说是做饭也不过年前年后这么几天。咳!这一辈子净吃现成饭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有很深的哀愁不住地摇头。
江涛实在同情他觉得这位老人的一生太苦了。他说:“你辛苦一年在当家的院里吃几天饭算了还回家来安锅立灶你会捏饺子吗?看你这冷屋子冷炕的!”小屋里也实在不暖和冬天的风是尖戾的隔着蒿荐隔着窗上的缝隙探着头钻进来。只是一小股风吹在脸上就觉得很冷。
老套子盛上岗尖一碗山药粥说:“大侄子你先吃我就是这一个碗。”
江涛两手捧着把碗递给他说:“我吃过了大伯你吃吧!”
江涛拿起笤帚给他扫扫地又扫了扫炕。老套子冻得浑身打颤两手捧着碗蹲在灶火门前拨出点火来烤着。一边烤一边吃。他说:“常说大年初一吃饺子没外人儿。咱外族外姓的怎么腆着脸去吃人家过年的饺子?”
江涛说:“你自格儿又不会捏。”
老套子吸吸溜溜地喝着山药粥边喝边说:“咳手指头这么粗。我想大年初一那天和一斤面擀个大饼把肉馅摁窝儿扣上捏一个大饺子。盖上锅盖煮个半天煮熟了两手抱着就吃。嘿!一嘴咬出个小牛犊子来真香呀!”说着咧开大嘴似乎吸哈着肉饺子的香味。又说:“反正新年正月里也没有什么要紧的活儿做。”他又呲开大黄牙笑着说:“还有个好法儿把油搁在锅里搁上点葱花炝炝锅。搁上肉和菜拨上两碗面鱼这和饺子是一样。饺子也不过是肉加菜加作料。”他左手端碗喝着右手拿着筷子在地上走来走去。似乎对他多少年里体会到的这点人生经验很觉得意似的。
两个人说了会子话江涛心里直急。左说右说就是说不到本题上。他又说:“你风吹日晒地辛苦一年连个痛快年也过不上。受一辈子辛苦挣不上个土地、家屋、老婆孩子……”不等说完觉得鼻子尖上酸想流出泪来他实在同情这位老长工。
老套子说:“这扛长工就是卖个穷身子骨儿卖把子穷力气能不受风吹日晒?今年做不好活来年谁还肯雇?常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呀!穷人们扒住个碗沿子不容易着哪!自从十几岁我一连给冯老兰扛了几十年的长工后来他换了作派把牛卖了买了大骡子大马。要不啊我得给他干到老死。咳!咱也是老了不行了才给冯老锡轰这两个破牲口。”
江涛根据人愈穷受的压迫愈大革命性愈强的规律今天越谈越摸不着门径。他这时才明白农民在封建势力的压迫下几千年来的传统观念不是一下子能撼动了的。说真的他还非常缺乏这方面的经验。一时急躁得憋不住索性开门见山把抗捐抗税抗租抗债反对盐斤加价反对验契验照的话一股脑儿都搬出来看老套子有什么反应。
老套子一听就不同意。喷着唾沫星子说起来:“看你说的!自古以来就是这个惯例。不给利钱算是借帐?没有交情人家不借给你!私凭文书官凭印文书上就得盖官家的印。盖印就得拿印钱。地是人家苦耪苦掖少吃俭用经心用意整来的不给人家租钱行吗?人家不租给你!人家贩来的盐嘛当然要加价呀谁不想多赚个钱儿?车船脚价越来越高水涨船高呗!”他说着不断抬起头来想着他一生走过来的生活道路认为那是一成不变的。没有什么理由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改变它。总觉得船走顺水比走戗水顺利得多也犯不着去找那个麻烦。他唏唏哩哩喝完那碗山药粥随手又盛上一大碗说:“你是念书念醒了的人要学明情察理别学那个拐棒子脾气。”
老套子有些火气越说越紧象急流冲过闸板一样。别看他嘴巴子笨说起话来倒很连理别人想说句话也插不上嘴江涛只是呆着眼睛看着。象两个人打架江涛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
江涛眨巴着眼睛叼着老套子大伯的烟袋一袋一袋抽着。他实在没有想到一个普通农民会有这样深刻的正统观念。做为一个农村知识分子说什么也摸不着老套子的心理了。他放下烟袋呆了一会慑悄悄地走出来。
老套子见他不声不响走出门去掀开草蒿荐问:“啊你走啊?”
江涛说:“我出来了半天家去看看。”
老套子又说:“你常来玩儿。”
江涛回到家里躺在母亲的热炕头上闷着头想了好几天。白天拿本《三国演义》躺在炕头里读。夜晚睁着两只大眼睛看着黑暗的夜色听风声在门外大杨树上唿哨。这天夜里他抬起头来看小窗上明亮亮的坐起来穿好衣裳。一下子把严志和惊醒问他:“你想干什么?”
江涛说:“我想进城。”
严志和说:“什么时候了?”
江涛说:“天亮了。”
严志和说:“不亮吧我刚睡了一忽儿。”
江涛有事情压在心上一会也睡不下去他坚持要进城。找了一根推碾的棍子拄在手里推开门走出来。雪停了天还阴着他出门向北顺着大街向西走走上城里去的大道。走到千里堤上看到开阔的河岸一片大雪原只有雪地上的树干露出一条条黑色的影子。他拖着两条腿走过那座小桥上的雪地。越走天越明亮抬头一看月亮从云彩缝里钻出来。他又停住脚想:“嘿呀!这到底是什么时刻?”
走到城门底下城门紧闭着。他伸出两只手推了推一点也推不动。就蹲下来歇了一忽听得有大车的声音走出来城门开了他才走进去。走到学校贾老师正偎着炉子烤火。
江涛说:“怎么你今天起得这么早!”
贾老师说:“我想下去看看工作进行得怎么样?”说完他又弓着肩膀斜起眼睛瞅着江涛象是说:“这么早你来干什么?”
江涛把老套子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贾老师拍着江涛的肩膀嘎嘎地笑了又拍拍自己的头顶说:“同志!我说你甭吹不是非愿吹!解决什么问题组织什么队伍。抗租动佃户。抗债动债户。要反割头税就得动养猪的主儿。你想文不对题能做出好文章来?”说完了又弯下腰暗里笑。
江涛怔了一会忽地笑了说:“象窗户纸一样你这一点我就透了。老套子大伯是个老雇工既不使债又不养猪。他是吃现成饭的不管盐价贵贱。他没有土地税不着文书。抗捐抗税解决不着他的问题当然觉悟得慢。我体会得怎么样?”
贾老师说:“哎!你只说对了一部分。在乡村工作里雇工是我们本阶级队伍要努力帮助他们觉悟起来。这个运动虽然解决不了他们的问题可是他们要反封建嘛!一经动起来就可能是最积极的……”他沏上壶茶给江涛斟上一杯说:“忙来先喝一碗热茶吧着那么大急干什么?”江涛歪起头两眼望着窗外说:“没的是这么回子事儿?”
贾老师又拍着头顶笑说:“想想吧!你是爱用脑筋的人;你学过辩证法解决什么问题抓住什么矛盾?”他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地上又沉默地点点头说:“领导工作不容易做呀!要先找出问题才谈得上解决。象劈木头先看好骨缝插对楔再下榔头。看不对骨缝插不对楔把榔头砸碎了也劈不开干柴。”
没等说完江涛蓦地想起来冯老兰是锁井镇上的大土豪。他和农民的矛盾针锋相对和父亲、和明大伯他们打过三场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