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节(2/2)
严志和决心出卖“宝地”写下文书拿回八十块钱来。进门把钱放在炕上随势趴在炕沿上瘫软了再也起不来。
涛他娘问:“这是使来的钱?几分利钱?”
严志和头也不抬一抬说:“不卖了宝地!”
一说类了“宝地”涛他娘放声大哭起来说:“不能去‘宝地’!他爷爷要不依!”
严志和几天没睡好觉也不知道涛他娘哭得死去活来哭到什么时分就呼呼地睡着了。梦见运涛在铁笼里受罪苍白的脸睁着两只大眼睛向他望着……
朱老忠送完了殡一个人走回家去坐在捶布石上抽了一袋烟。也不知怎么的自从听到运涛入狱的消息不几天脸上就瘦下来眼窝也塌下去。连日连夜地给严志和主持丧事心上象架着一团火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等把白事办完了身上又觉得酸软起来浑身软洋洋的。可是事情摆着他还不能歇下来运涛在狱里等他们去营救……
朱老忠正仰头看着天上盘算这些事情怎么办江涛走进来。到了他面前也不说什么只是眨着两只黑眼睛呆着。朱老忠抽完了一袋烟才问:“上济南你去还是你爹去?”
江涛说:“我爹身子骨儿不好有八成是我去。”朱老忠又低下头沉思默想了半天才说:“你也想一想你哥打的是共案我可不知道你与他有什么关系不?”说完了抬起眼睛看着江涛。江涛还是低着头咕咕哝哝在想说什么。朱老忠不等他说话又说:“我听人家说过北伐军到了北京逮捕了不少**员。那里出过这么一会子事先逮住了哥哥押在监狱里兄弟去探狱也被逮住了兄弟也是**员……”朱老忠说到这里不再往下说。
江涛想:从这里走到山东地面也不至于怎么样吧!而且年轻还未出过什么风头……他倔强地说:“他们逮捕我我也得去看看我哥哥!”
朱老忠说:“那可不行这不是赌气的事不能感情用事。”
江涛把自己不至于被捕的道理讲出来朱老忠才答应他一同去济南探监。还说:“虽然这样我们也得经心道上咱再仔细说。”
贵他娘听得说两个人要上济南去走出来问:“你们什么时候动身?也要带些鞋鞋脚脚穿的戴的。”
朱老忠说:“我想明天就起程……”
贵他娘不等朱老忠说下去就说:“忙活一年不是容易大秋来了家里……”
朱老忠说:“先甭说大秋按庄稼人说大秋固然要紧可是打救在狱里的人比大秋更加重要。我主意一定不用多说你给我包上两身浆洗过的衣裳两双鞋还有大夹袄……咳!比不得咱进城打官司这一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不知道碰上什么意外的事由也不知道能回来不能回来。”
贵他娘问:“你还要替他打人命官司?”
朱老忠听到这里有些不耐烦猛一抬头说:“嗯?他是我侄子他是我们穷人群里的凤凰如今陷住了我不替他打人命官司谁去替他打人命官司?”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古书上说的:梁山泊的人马还劫过法场……他想着站起身来在院里蹓了两趟腿运了一口气说:“俺哥们还不老……”
江涛在一边看着这位老人的精神深深感动了他。问:
“要带多少钱?”
朱老忠说:“估计你们也没有多少钱。有多就多带有少就少带没有就不带。拿起脚就走困了就找个庙儿就睡饿了就沿村要口儿吃的。”
朱老忠一说江涛流下泪来说:“忠大伯!你上了年岁还能那样?咱还是坐火车去吧!”
朱老忠说:“咱那里有钱坐火车!我十五岁上一个人下关东一个钱儿没带尽是步下走着。”说完了又吩咐贵他娘:“就是这么办我走了以后你和二贵把梨下了收拾了庄稼在家里等着我。还要告诉你们在这个年月里不要招人惹事也不要起早挂晚的。”又叫贵他娘做两锅干粮带着二贵不在家叫江涛帮着烧火。朱老忠拿起腿走出来明天要走了他要上小严村去看看严志和好了没有。一出村刚走上那条小路看见春兰在园子里割菜他又走回去问春兰:“明天我要上济南去看运涛你有什么话要捎去?”
春兰正弯着腰割菜一听就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来。眼里的泪象一条线儿流在地上说:“叔!要去吗?”
朱老忠说:“明天就走。”
春兰低着头嗫嚅说:“我也想去。”
朱老忠听了看着春兰难过的样子怔了半天才说“你不能去咱乡村里还没这么开通你们还没过门成亲不要太招摇了。”
春兰红着脸立起来也不看一看朱老忠只是斜着脸看着千里堤上。这时想起那天晚上运涛临走的时候他们在那里谈过话就顺着那条小道走了……她说:“你告诉他沉下心去住满了狱回来我还在家里等着他……”说到这里鼻子酸的再也说不下去把两手捂着脸大哭起来眼泪从手指缝里涌出来。
朱老忠由不得手心里出汗把脸一僵直着眼睛说:“春兰!你有这份心胸就行我要去替他打这份人命官司。只要你肯等着我朱老忠割了脖子丧了命没有翻悔说什么也得成全你们!”说到这里血充红了脸。为了运涛受害已往的仇恨又升到他心上他心里实在难受。清醒了一下头脑才忍过去。他说:“现在革命形势不好你在家里要少出头露面少惹动人家注意。咱小人家小主儿万一惹着了人家咱又碰不过。在目前来说只好暂时忍过去等着革命的**再来。你知道吗?”
春兰说:“我知道。”
朱老忠说:“你给运涛有什么捎的也拿来吧!”说着迈动脚步走到严志和的小屋里。
这时严志和醒过来了在炕上躺着身上起高烧。听得脚步声他用一件破衣服把卖地的洋钱盖上不想叫朱老忠知道。朱老忠一进门看严志和脸上红彤彤的伸手一摸天灵盖说:“咳呀!还这么热?”
严志和说:“烧得不行。”
朱老忠说:“既是这样明天你就不要去了我和江涛去吧。”
严志和说:“父子一场我还要去看看他我舍不得。”
朱老忠说:“这也不能感情用事要是病在道上有个好儿歹的可是怎么办?”
严志和说:“看吧明天我也许好了……”
朱老忠把涛他娘叫到跟前说:“明天我就要上济南去打救运涛你们在家里要万事小心。早晨不要黑着下地晚晌早点关上门。要管着咱家的猪、狗、鸡、鸭不要作践人家免得生口角。黑暗势力听说咱家遇上了灾难他们一定要投井下石祸害咱家。在我没回来以前你不要招惹他们就是在咱门上骂三趟街指着严志和的名字骂你也不要吭声。等我回来咱再和他们算帐。兄弟!听我的话你是我的好兄弟不按我说的办回来我要不依你。”
严志和探起半截身子流下眼泪说:“哥说的是。”
朱老忠又对涛他娘说:“志和身子骨不好你就是当家主事的人儿千辛万苦也要把庄稼拾掇回来咱自春到夏风吹雨洒不是容易。一个人力气不够就叫贵他娘、二贵、老星哥他们帮着。”
涛他娘说:“大哥说的我一定照办。”
朱老忠说:“还有一点想跟你说:运涛虽在狱里春兰还是咱家人儿。她年轻要多教导她别叫她寻短见。叫她少出门因为人儿出挑得好街坊邻舍小伙子们有些风声。再说冯家大院里老霸道也谋算过她万一遇上个什么事儿要三思而后行!要是她听我的话我当亲闺女看称她她家的事情就是我家的事情。要是她不听我的话随她走自己的道儿就是了咱也不要多管。”说着涛他娘也流下泪来。她哭哑了嗓子上了火气再也说不出话来。
说着话春兰走进来手里提着个小包袱走到槅扇门前又站住脚不进来。涛他娘哑着嗓子说:“孩子进来吧!
坐在小柜上。手里拿的是什么?”
春兰把小包袱放在炕沿上说:“是一双软底儿鞋他在家里的时候常爱穿这样的鞋子。还有两身小衣裳。”说着乌亮的眼睛看看严志和又看看朱老忠。那是她做下的鞋子等过门以后叫运涛穿的她想叫朱老忠给他捎去。
朱老忠说:“春兰!我还要告诉你运涛在狱里江涛也要去济南志和病着这院里人手少你有空闲就过来帮着拾掇拾掇。你们虽没过门成亲看着是老街旧邻父一辈子一辈的都不错。再说你也是在这院里长大的。”
春兰说:“大叔说了就是吧。我一早一晚地过来看看。”
一切安排停当朱老忠抬起脚走出来严志和又要挣扎送他朱老忠说:“不用兄弟身子骨儿不好甭动了。”就出了门顺着那条小路走回去。走到村头又去找朱老明告诉他明天要去济南家里有什么风吹草动要他多出主意多照顾着人们点儿。
严志和跟朱老忠说了会子话有些累了头晕晕的。懵里懵懂地又睡着了。恍恍惚惚听得门响睁开眼一看是江涛回来了。江涛说:“明天就上济南去忠大伯嫌坐火车花钱多要脚下走着。忠大娘正在蒸干粮。”
严志和试着抬了抬身子说:“咳!我还是想站起来。你们明天要走扶我去看看咱的‘宝地’吧!”
“‘宝地’卖了?”江涛才问这么一句又停住。他想:“卖了就卖了吧!”他又想起“宝地”那是四平八稳的一块地在滹沱河南岸上土色好旱涝保收。
严志和说:“这是你爷爷流下的血汗咱们一家人依靠它吃穿了多少年象喝爷爷的血一样呀!老人家走的时候说:‘只许种着吃穿不许去卖。’如今我成了不孝的子孙把它卖了我把它卖了!今天不是平常日子我再去看看它!”涛他娘说:“天黑了还去干吗?你身子骨儿又不结实。”
江涛见父亲摇摇晃晃走出大门紧走了两步跟出来。出门向东一拐走上千里堤。沿着堤岸向南走这时太阳落下西山只留下一抹暗红。天边上黑起来树上的叶子只显出黑绿色的影子。滹沱河里的水豁啷啷地响得厉害大杨树上的叶子哗啦啦地响着。归巢的乌鸦落在杨树枝上一阵阵哀鸣。走到小渡口上了船江涛拿起篙把船摆过去。父亲扶着他的肩膀走到“宝地”上。
“宝地”上收割过早黍子翻耕了土地等候种麦墒垄上长出一卜卜的药葫芦苗开着粉色的小花儿。两只脚一走上去就陷进一个很深的脚印。严志和一登上肥厚的土地脚下象是有弹性的散出泥土的香味。走着走着眼里又流下泪来一个趔趄步跪在地下。他匍匐下去张开大嘴啃着泥土咀嚼着伸长了脖子咽下去。江涛在黑暗中看见他是在干什么立刻叫起来:“爹爹!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严志和嘴里嚼着泥土唔哝地说:“孩子!吃点吧!吃点吧!明天就不是咱们的土地了!从今以后再也闻不到它的香味了!”
江涛一时心里慌了不知怎么好。冯老兰在父亲艰难困苦里在磨扇压住手的时候夺去了他们的“宝地”这是一辈子的深仇大恨他异常气愤说:“爹!甭难受了!我们早晚要夺回它来!”
严志和听了瞪出眼珠子看着江涛问:“真的?我们还有夺回来的一天?”说着冷不丁地又趴在地上啃了两口泥土。
江涛站在那里了一阵楞眼泪顺着鼻沿流下来。脊梁骨一阵冰凉象有一盆冷水哗啦啦地淋下来浇在他的身上前心后心都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