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2)
他向我迫近了两步我也本能的退后了两步他的手握紧了拳对我咬牙切齿的说:
“你太过分了依萍你使人忍无可忍如萍泉下有知应该帮我杀了你!我杀掉你给如萍还了债吧!”
我站着不动了静静的望着他如果他要杀我我是没有反抗能力的事后他也可以逍遥法外因为这房子里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做见证。我只有等着他动手不做逃命的企图由于他正堵在房门口我是不可能从他手中逃出去的。他对我冲过来了我努力维持身体平衡屹立不动他的眼睛红里面喷着火——野人部落吃人时的表情。他的手攫住了我胸前的衣服其实是爸爸的衣服那衣服一直像盾牌似的被我拥在胸口。他的另一只手摸索着我的脖子似乎企图勒死我。我的嘴唇干燥喉咙枯涩求生的本能使我心头颤栗天生的傲骨却令我屹立如故。他的眼睛盯着我的我们相对注视好长一段时间他的手始终没有加重压力然后他突然放开了我的脖子痛苦的转开了头喃喃的说:
“天哪一对爸爸的眼睛!”
我颤栗了真的颤栗了。我也有一对爸爸的眼睛吗?和尔豪的一样?他又转回头来望着我我看到他脸上表情的变化由狂怒转为痛苦由痛苦又转为不安由不安再转为疲倦和虚弱。他那绷紧着的肌肉逐渐放松了他的头慢慢的垂了下去他看到了握在他另一只手里的爸爸的衣服——那件是爸爸常穿的府绸长衫——他的脸扭曲了眼睛里浮起一阵悲哀痛楚之色捞起那件衣服他默默注视了一会儿突然放下衣服长叹了一声低低的问:“他没有多久可活了是不是?……我是说爸爸。”
我的喉咙哽塞说不出话来。他似乎也并不需要我答复他看来沮丧而落寞。停了半天他望望地下的箱子问:
“你在做什么?”“整理这屋子里的东西”我润润干燥的嘴唇轻声说:“准备把这房子卖掉。”“卖掉?必须要卖吗?”
“是的。要给爸爸缴住院费。”
他抬起头来注视我我们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情势已成过去而在我们的互相注视中一种奇异的感情和了解竟穿越了我们那是神奇而不可解的我觉得我们彼此已经谅解了。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出仇恨的化解和友谊的滋生我胸中胀而情绪激动了。尔豪和我有同样的眼睛有同一的父亲有二分之一相同的血统!尔豪在我现在这样面对他的时候我确确实实的知道他不再是我的仇人。他转开身子低喟了一声:“卖掉也好以后不会有人来住了一幢大而无当的房子装满了仇恨、污秽和稳私!”
我默然。片刻之后他掉转头想走出去我叫住了他:
“尔豪你不去看看爸爸?他在医院里。”
他站住了回头望着我痛楚又升进了他的眼睛里他皱皱眉摇了摇头:“我不能去看他那天我是迫不得已如果我不救妈妈他会要她的命。我伤了爸爸的自尊你了解爸爸这比什么都让他难堪。我无法去看他他恨我也不会原谅我。”
我知道这是实情。尔豪望着窗外又叹息了一声。
“半年内家破人亡!”他看看我:“你有权做你愿意做的一切命运是自己造成的怪不着你!如萍——她是个无害的小生物想不到她会出此下策!死得冤枉!”
这句话是何书桓也说过的我心中隐痛闭口不言。尔豪也沉默着好一会儿他轻轻说了句:
“爸爸是个英雄这世界对末路的英雄都是很苛刻的。”
这话增加了我对尔豪的了解他是爸爸的儿子不是雪姨的他爱爸爸。他也是有思想有深度的往日我小看了他。停了一下我问:“你现在住在哪里?”“一个同学家里。我已经找到一份工作暑假之后可以自己缴学费了。也该学着独立了。”
“你——”我犹豫了一下:“最好给我留一个地址这样房子卖了之后我可以送一半的钱到你那里去。再者梦萍那儿也应该去看看我想雪姨不会去看她的。她那儿的医药费大概也欠得不少了现在我身上一点钱都没有只有等房子卖了再说!”他点了点头写了一个地址给我。然后他到他的房里收拾了一批衣物和书籍我又收拾了一箱子梦萍的东西给他说:“梦萍出院之后恐怕只好住到你那里去。”
挟着东西提着箱子他向门口走走到门口他说:
“你收拾东西的时候最好把大门关上刚才我来的时候大门是虚掩着的。”
我点了点头他走了一步又回头说:
“书桓怎样?”“我和他已经分手了!”我强掩着痛楚说。
“为什么?”“如萍。”我轻轻的说。
他望望我没有说话然后他抬头看了看天转过身子大踏步的走了。我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反身关上房门把背靠在门上对着满园花香树影一阵凄凉的感觉袭上心头我鼻中酸楚而泪眼盈盈了。
整理东西的工作整整持续了三天总算就绪了一部分东西像落地电唱收音机等就都以贱价卖给了电料行。第四天我把箱子运往了我那狭窄的家中锁上了那两扇红漆大门取下了“6寓”的金色牌子贴上一张“吉屋廉售”的红纸条纸条上标明了接洽处。站在门口我对着这两扇红门怅然伫立心底迷惘而空洞。一个家这么快就四分五裂了这简直是令人不可思议的这一切怎么会生又如何生的呢?是由于我吗?我茫然了。
爸爸的病越来越沉重了我很清楚他已不久于人世。在医院里他脾气暴躁易怒所有的护士医生都被他骂遍了连同房的病人都讨厌他。他的麻痹从腿上延到腰上由腰而胸由胸而手现在已经完全瘫痪了。于是他只能动嘴日日责骂医生是“废物”是“混虫”!
房子终于以十万元的代价脱了手。事实上这房子起码可以卖二十万因为我急需钱没有时间讲价钱而买主知道这房子生过血案拚命杀价我是能早一日脱手就好一日只得勉勉强强的卖了。我遵守前言送了五万元到尔豪那里去尔豪住在他一个朋友家中一栋破破烂烂的违章建筑里他正在帮忙起火带着满手的煤烟出来我把钱交给他他没有推托立即接受了。我知道他也迫切的需要钱。他告诉我去看过了梦萍梦萍已经可以出院了但他没钱结算医药费现在有了这笔钱正好接梦萍出来。我看着那矮小狭窄而简陋的住宅梦萍出院后的她将接受怎样的一份生活?这天我提着妈妈给爸爸煮的汤到医院去看爸爸他显得更加痿顿了。我把汤喂给他吃因为他不能吃肉食这只是一些冬菇煮的素汤。吃完之后他很沉默好多天听不到他脾气骂人我心中不祥的感觉加重了。好半天我才听到他叫我:“依萍!”“嗯?”我应了一声。“坐过来一点。”我坐到他的床沿上他紧紧的盯着我看看了许久许久使我不安。然后他说:“依萍我没有什么东西留给你只有新生南路那幢房子就给你和书桓作结婚礼物吧!”
我把头转开掩饰我涌到眼眶的泪水。书桓!新生南路的房子!婚礼!这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而今书桓正在何方?那个和书桓携手追寻着欢乐的女孩又在何方?这些事皆如春梦再也找不到痕迹了。爸爸!他既不知我和书桓已经分了手更不知道他那幢房子也早已换了主人!我勉强的说:“结婚的事别谈了吧等爸爸病好了再说!”
“依萍!”爸爸责备的望着我:“你也学会说些应酬话来欺骗我了吗?我知道我不会活着走出这家医院了!”
爸爸的坦白让我既难堪又难受我默然不语因为我知道对爸爸而言安慰和劝解都等于零。爸爸长叹了一声慨然说:“死又有什么关系?谁没有一死?只是死在床上未免太窝囊!”爸爸的豪放洒脱使我心折。一会儿爸爸又说:
“让我不甘心的是没有亲手杀掉雪琴!”
我仍然不语爸爸沉思了好久说:
“我的房契在我书桌的中间抽屉里你拿去!那儿有一个锦盒里面还有……”爸爸停住了眼睛眯了起来朦胧的凝视着窗子。好长一段时间他就定定的望着窗子出神直到我忍不住咳了一声他才收回眼光来上上下下的看看我低声的说:“里面还有一串翡翠珠子也给你!你留起来无论在怎么穷困的情况之下永不许变卖知道吗?”
“好的爸爸。”我柔声说。
“除了珠子之外还有一张照片……当我……之后你把它安放我贴身的口袋里让它跟我一同埋葬知道吗?”
我不语我十分害怕听到爸爸提身后的事。
爸爸又沉默了他的眼光再度调向窗外似乎不想再说什么了然后他闭起了眼睛好久好久都没有动静。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我站起身想给他盖上夹被可是我才拉开被他就又轻声的吐出了两句话:
“遗恨几时休?心抵秋莲苦!”我一愣这两句话太熟了在哪儿看见过?立即我想起这是那张照片后面题诗中的两句但我故意不明白的问:
“爸你在说些什么?谁的照片?”
“一个女孩子的照片……”爸爸张开了眼睛目光如炬的射向了我:“许许多多年以前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是她父亲的马童!她也常骑马每次都是我帮她拉马扶她上马下马……她和我同年龄十分娇嫩。日子久了我们都逐渐长大她偷偷的教我念书我偷偷的亲吻她……她的父亲现了把我鞭打一顿赶我走!叫我‘打下了天下’再来娶她……十五年之后我带着军队回去她已经嫁给别人了!”
一个很动人的故事我有些神往了不信任的呆呆的望着爸爸我从没想到爸爸会有这样一个旖旎的恋爱故事!爸爸看看我又说了下去:“那串珠子是我离开她去打天下时她送我的照片是后来托人带给我的。我以为她会等我但她没有等我我带着军队回去把她搜了出来她含泪说她敌不过她的父母只有嫁了!就在我搜她出来的那天晚上她投了井。我在一怒之下杀尽了她的全家这是我滥杀的开始。以后我用枪弹对付这个世界我闯我的天下南北望西我的势力纵横数千里可是枪林弹雨里也好舞台歌榭中也好我还是忘不了她有了权势之后我收集长得稍微有一点像她的女人就像收集邮票一样:眉毛、眼睛、鼻子、脸庞只要有一分像她我就娶进来。我有了成群的姬妄可是没有一个是完完全全的她!”我听呆了!顿时明白那张照片的眼睛何以那么像妈妈大概妈妈就靠这对眼睛能够得宠那么多年!雪姨呢!对了爸爸说过她的眉毛和脸庞像一个人!哎爸爸!滥于用情的爸爸!拥有数不清的女人的爸爸!我一直以为他是天下最无情的人可是谁知道最无情的人也可能是最痴情的人!人生的是是非非矛盾复杂我能了解几分?而我妄以为自己懂得一切!妄以为我能分辨是非善恶评定好坏曲直!望着爸爸干枯的脸疲倦的神态苍白的须。如果他不说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他也有一则荡气回肠的故事!他也饱受情感的折磨和煎熬!“爸爸”好半天我才能说话。他的神情看来已很疲倦了。“你睡睡吧!”“依萍”爸爸仍然瞪着我:“不要以为只有你懂得感情我也懂!依萍不要放过爱情!当它在你门前的时候抓住它!依萍!记住我的话时机一纵即逝不要事后懊悔!”
“爸爸!”我喊眼泪冲进了我的眼眶我的心一阵剧烈的绞痛我只能转开头以掩饰我即将进流的泪水。时机一纵即逝我的时机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弦语愿相逢知有相逢否?”
爸爸又再念那诗中的句子了我悄悄的拭去了泪回过头来他的眼睛已慢慢的阖拢。他是非常疲倦了冗长的谈话和过度的兴奋透支了他的精力。我望着他于是他又张开眼睛来看看我低低说了一句:
“她姓邓名字叫萍萍心萍长得很像她!”
说完了这一句他逐渐的睡着了。我站起身来轻轻的拉开夹被盖住了他。我就坐在他的身边托住下巴望着他。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们姐妹取名字都是什么萍爸爸他真是用心良苦!我凝视着他一直凝视着带着从来没有过的孺慕之情静静的望着他。爸爸的病拖了下去到十月上旬他说话已经很困难了。我几乎从早到晚的陪伴着他忙碌可以使我忘记书桓。虽然不眠的夜把我折磨得瘦损不堪妈妈疑问而凄凉的眼睛使我心痛往事的回忆令我日夜惶然无据。多少的深夜我把头埋在枕头中一次又一次的呼叫书桓又有多少次我倚门远眺疯狂的期盼奇迹出现但我总算撑持了下去。有时爸爸会用探索的目光望着我一次他疑惑的说:
“书桓怎么不来看我?”
“哦他……他……”仓促间我竟找不出藉口半天后才支吾的说:“他有事到南部去了!”
爸爸瞪着眼睛望着我我想他已经知道了一切。我茫然的站着爸爸的这句话又把我拖进了痛苦里书桓他现在可能已经远在异国了!他和我之间已隔得太远了!这名字彷佛已经是我在另一个久已逝去的时代中所知道的所亲近的了。
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到医院看爸爸才走进爸爸的病房就看到有好几个警察围在爸爸的病床前面问话。我赶了过去听到爸爸在兴奋的、喘息的、用他那已不灵活的舌头在说:
“你们……抓到她就……就……枪毙掉她……懂不懂?枪毙……”我诧异的看着那些警察和爸爸怎么回事?又生了什么事?我望着警员们问:“有什么事情?”“你是谁?”他们反过来回我。
“我是他女儿!”我指指爸爸。
“王雪琴是你的什么人?”
雪姨!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解的说:
“不是我的什么人只是我父亲的一个姨太太。她怎样?你们在调查什么?”“雪琴!”爸爸兴奋的插了进来说:“已经……抓……抓到了。”“哦”我恍然的说:“你们已经找到雪姨了吗?”
“你没有看报纸?”一个警员问:“我们破获了一个走私案王雪琴也是其中一份现在正在调查她身边还有个男孩子是你的弟弟吗?”走私案!难道魏光雄也被捕了?我吸了口气天惘恢恢疏而不漏!看样子冥冥中的神灵并非完全不存在了!我怔了好半天才想起要回答警员的问题:
“不那个男孩并不是我弟弟只是雪姨的儿子!”
“怎么说?”警员盯着我问。“那是姓魏的人的儿子!你们也捉住了姓魏的吗?”我问。
“报上都有!你去看报纸吧!”警员们不耐的说结束了他们的调查。警察们才走我就迫不及待的去翻出了这两天的报纸。近来被接二连三的变故弄得头昏脑胀我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哪里还有心情看报纸!我先翻开昨天的报纸在第三版上一条头号新闻立即跳进了我的眼帘:
“基港破获大走私案衣料、化妆品、毒品俱全”
我再看旁边中号字的小标题是:
“初步估计约值百万余元
主犯魏光雄、李天明已落网
早获情报追踪多日破晓时分一网成擒”
我握着报纸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了下去正式的报导并不长显然消息还不十分完全。只略谓:因为早就获得魏光雄有走私嫌疑所以一直注意着他的行动在昨日凌晨时分终于当他们偷运走私货时人赃俱获。报纸中没有提起雪姨也没有提到情报来源。可是显然这是那一天晚上我供给他们的消息所收到的效果。看完这张报纸我又找出今天的报果然一条消息依然触目的占着第三版头条的位置:
“港台走私案案外有案已查出庞大资金来源6某人之妻王雪琴今被捕
卷款出走案至此水落石出”
我放下报纸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困惑而迷惘。雪姨被捕了!法律会制裁她如萍死了“那边”破碎了。到现在为止我雨夜里站在“那边”的大门前所做过的诅咒和誓言已一一应验了……现在我该满足了!我呆呆的坐在爸爸的床前愣愣的望着爸爸那张枯干憔悴的和放射着异样光采的眼睛竟然满腹怆恻之情!
“依萍。”爸爸忽然叫了我一声我看过去爸爸的眼珠定定的瞪着天花板幽幽的说:“雪琴被捕我死亦瞑目了!”
我震动了一下爸爸的眼睛闭起来了一当他阖上眼睛失去了脸上那最后的代表生命的两道寒光他看来就真像一具死尸!我转开头不愿再看也不忍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