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广陵》曲意(2/2)
赵鼎微微一笑:“先生也懂《广陵散》。学生冒昧,请先生指教。”
史梦泽气得七窍生烟,黄口竖子如此无礼,想必自持是状元,就小觑了天下之人。但又一想,毕竟是自己失礼在先,若不作答,岂不更让他以为自己浪得虚名,便强压着火气说:“《广陵散》乃是嵇公根据古曲《聂政刺韩王曲》改编而成。战国时,聂政父被韩王所杀,聂政舍妻弃子入宫行刺,失败后潜逃深山,遇仙人授于琴曲,苦练数载后毁容出世,街头奏琴遇妻,妻悲伤不已。聂政问其所故,妻称齿似其夫。聂政便又重回深山,敲碎牙齿,又修琴艺。终大成而出山,琴声妙绝,引韩王來观,乘机杀之。为免牵连亲友,自刎而亡。官府悬尸寻查,聂政之姐不愿苟且偷生,毅然前往,也自刎而死。聂政所弹之曲便名曰《聂政刺韩王曲》,累世而传至魏晋,嵇公习得并悉心调制数年,无一节不稳,无一音不谐。并古为今用,以此曲歌颂当时王凌、毋丘俭等人在广陵起兵反抗篡魏自立的晋司马昭,故更名为《广陵散》。”
与史梦泽一样,赵鼎平生也最崇拜嵇康,从小便操习《广陵散》,如今身处天牢,更能体会嵇康当日的心情,日日都要弹上一遍两遍,自度也颇有心得。可是偏偏齐汉生不懂音律,即便不能说是对牛弹琴,也不免让赵鼎有曲高和寡的遗憾,听史梦泽将《广陵散》的來历说的头头是道,想必也是同好之人,不禁忘记了他的为人品性,问道:“史公所谓的谬处,是指什么。”
“先生所奏之《广陵散》,精神潇洒而雄浑,气质清新而激越,神韵高奇而猛烈,琴声疾速时快而不乱,舒缓处慢而连绵;低沉时似夙夜忧叹,高亢处如仰天长啸,激荡奔突,把嵇公那愤懑不平的怨情和那悲痛凄切的情调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可谓尽得其妙。只是……”史梦泽皱着眉头说:“到了先生适才所奏那段,本该翻做宫调,以显嵇公至死无悔、其心悲壮。先生却突然转为角音,虽凄婉有余,气势不免就逊色了几分。如此重大之错处,以先生琴曲之妙,怎能不知。”
“哈哈哈,”赵鼎得意地大笑起來,眼睛也闪出了亮光,仿佛是知音恨晚一般:“史公点评,学生愧不敢当,请史公恕学生放言,古往今來,清雅之士无不推崇‘竹林七贤’,七贤之中,又首重嵇公,可是,究竟能有几人真正懂得嵇公,又真正懂得《广陵散》。谬种相传,以致《广陵散》往往错就错在此处,”
听他的言下之意,竟将自己也扫到了不懂嵇康,更不懂《广陵散》的其人之列,史梦泽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越发狂的沒边了,不禁沉着脸,冷冷地说:“愿闻其详。”
齐汉生也叫了一声:“崇君兄,史公乃是江南硕儒、海内人望,我辈后进学子该以师礼事之……”
赵鼎也注意到了史梦泽脸色和语气的变化,不由得一愣,多年受教于孔孟,养成的“尊老礼贤”的品德使他有些不安了,但急于表达见解的**最终还是占了上风,所以,沉默了一下之后,他冲着史梦泽躬身做了一揖:“史公既然下问,学生也只好直陈愚见,谬妄之处,还请先生指正,嵇公本是性情散淡之人,偏又在魏国做了中散大夫,不屑名教,崇任自然,宁肯隐身萧萧竹林之中,以竹为伴,视竹为友,冬日以长发覆身为被,夏日编草为衣,打铁为生,以正气为风,刚义为火,炉膛里燃烧便不是普通柴草,而是他忧国忧民的济世情怀,然其虽身操贱业,也不愿与当权者同流合污,其情操之高洁,远非寻常人可比,及至临刑之时,嵇公终悟得邙山乃我华夏生灵之脐,惟有死后魂归邙山才是真正归宿,故悲欣交加,手抚五弦,神弛邙山,邙山在五音中位处角音,因此学生以为这一段弹的应是角音,后人不知,音转高亢,翻做宫调,以显嵇公至死无悔、其心悲壮,岂不大谬。”
史梦泽皱着眉头说:“先生所言,似有几分道理,只是所有曲谱上都记载此处该转宫调,先生独持此议,可有根据。”
赵鼎摇头笑道:“史公当世硕儒,岂能不知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那……那……”史梦泽又问:“既然无书有载,先生又从何而知。”
赵鼎说:“嵇公临刑之时,索琴弹奏《广陵散》,是为酬谢作别为他请愿的三千太学士,惜乎那三千太学士竟无一人领会,遂使嵇公有‘《广陵散》从此绝矣’的千古之叹,那三千太学士既能舍出性命为他请愿,岂能不知嵇公情致高洁、身殉名节之志。若此段翻做悲壮激越的宫调,示其至死无悔,这本在情理之中,又怎能无一人领会。岂不奇矣怪哉。”
接着,他自问自答道:“嵇公对窃国篡位的司马氏深恶痛绝,口诛笔伐,声讨其矜威纵虐、屠戮名教的血腥暴行,并奋起如椽巨笔,做洋洋洒洒一千七百余言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公诸于世,此书将利禄比作死鼠之膻腥,将官场隐喻为疯人院,以古之圣贤老、庄、柳下惠、东方朔‘亲居贱职,安乎卑位’自砺,断然拒绝好友山涛山巨源共登仕途之议,声言‘一旦迫之,必发狂疾’,如此掷地有声、震烁古今之宏篇巨作,在当时便传诵一时,以至洛阳纸贵,是故学生以为,此段必已翻做已勘破荣辱生死、得大解脱大自在的角音,虽较之宫调不免少了几分慷慨,多了些许凄婉,却更能彰示嵇公之境界远非常人可比……”
说到这里,赵鼎傲然站了起來,对正拈着胡须、皱眉苦思的史梦泽说:“嵇公所奏《广陵》一曲,琴声入云,则凝为霓霞;琴声坠地,则变为金石;余音回荡,更化为一股浩然正气,激荡于浩瀚九州之内,充塞于广袤天地之间,穿越岁月之深邃与神奇,冲破历史之风云与雾霭,直抵今时今日乃至将來,令魏晋之后,千秋万代之人高山仰止,更令一切攀附权贵、附庸风雅之名教罪人越发显得卑微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