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门 (2)(2/2)
“我看是你和他套近乎吧?”罗天诚冷眼看他拆穿谎言。雨翔苦心经营的虚荣感全部被反诘歼灭掉痛苦不堪硬笑一下懒得和罗天诚这怪人说话。
马德保终于开讲。第一次带一大帮文学爱好者——其实是旅行爱好者——他有必要先让自己神圣昨晚熬到半夜查经引典辞书翻了好几本总算著成今天的讲义开口就说:
“文学是一种美的欣赏美的享受既然如此我们先要懂得什么是美。研究美的有一门学问叫美学——研究丑的就没有丑学所以可以看出美的重要——”马德保顿了顿旨在让社员有个笑的机会不料下面死寂马德保自责讲得太深学生悟性又差心里慌了起来脑子里一片大乱喝一口水稳定一下后下面该说的内容还是不能主动跳出来。马德保只好被动搜索空旷的记忆里怎么也找不着下文像是黑夜里摸寻一样小东西。
oo马德保觉得学生的眼睛都注意着他汗快要冒出来。万不得已翻开备课本见准备的提纲幡然大悟该说什么只怪自己的笨:
“中国较著名的美学家有朱光潜这位大家都比较熟悉所以我也不再介绍了——”其实是昨晚没查到资料“还有一位复旦大学的蒋孔阳教授我是认识他的!”真话差点说出来“我是昨晚才认识的”但经上面一说好像他和蒋孔阳是生死至交。
马德保为证明自己的话不得不窃用蒋的学生朱立元一篇回忆恩师文章中的一段话:“我当时去拜访他时他问得很仔细他问到狄德罗的‘美在关系’说内容时我举了狄德罗对高乃依悲剧《贺拉斯》分析的例子说到老贺拉斯的一句关键性台词‘让他去死吧’时我的先生轻声纠正说:‘是让他死吧’这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引自《复旦逸事》(辽海出版社)第179页。说别人的话能做到像马德保一样情真意切着实不易但一切初次作案的小偷花不义之财时都会紧张马德保念完后局促地注意下面的反应生怕听到“老师这个我读过”的声音调动全身一切可调动的智慧准备要解释幸好现在学生无暇涉猎到考试以外的书籍听得都像真的一样。
马德保再阔谈希腊神话与美学的关系。
罗天诚推几下林雨翔问:“你听得懂他在讲什么?”
“讲故事吧。天知道。”
罗天诚变成天说:“我知道他这是故意卖弄把自己装成什么大学者哈……”
林雨翔听得兴趣索然。他对美的认识处在萌芽阶段不比马德保的精深。百般无聊中只好随手翻翻《流浪的人生》看到一篇《铁轨边的风》想起儿时的两个伙伴轻叹一声看下去。马德保开头就装神扮鬼写道:“我有预感我将沿着铁轨流浪。”预感以后大作骈文:
两条铁轨千行泪水。风起时它沉静在大地暖暖的怀里酣睡着酣睡着。天快亮了。千丝万缕的愁绪在这浓重的夜空里翻滚纠结;千疮百孔的离思在这墨绿的大地中盘旋散尽。
沿着她走如风般的。这样凄悲的夜啊你将延伸到哪里去?你将选择哪条路?你该跟着风。蓝色的月亮也追寻着风向。在遥远的地方那片云哟……
雨翔想这篇无疑是这本书里最好的文章他为自己意外地现一篇美文欣喜不已。其实他也没好好读过《流浪的人生》。当初的“倾倒”只是因为书而不是书里的内容这次真的从垃圾堆里拣到好东西再一回被倾倒。
马德保第一堂课讲什么是美用了两个钟头布置议论文一篇预备第二堂讲如何挑选芸芸众生里的美文懒得全部都写只在讲义上涂“如何选美”第三堂课要讲找到美文以后的摘录感悟当然叫“选美之后”第四堂终于选美完毕授怎样能像他一样写文章。一个月的计划全部都订好了想天下美事莫过于去当老师除了工资那天比较痛苦外其余二十九天都是快乐的。
林雨翔回到家向父亲报喜说进了文学社。林父见儿子终成大器要庆祝一下。只是老婆不在无法下厨——现在大多家庭的厨房像是女厕所男人是从不入内的。他兴致起来了童心问儿子:“拙荆不在如何是好?”
林雨翔指指角落里的箱子说:“吃泡面吧。”林家的“拙荆”很少归巢麻将搓得废寝忘食而且麻友都是镇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比如该镇镇长赵志良是林母的中学同学都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蹉跎岁月嘛总离不开一个“蹉”字“文革”下乡时搓麻绳后来混上镇长了搓麻将搓麻将搓得都驼了背乃是真正的蹉跎意义的体现。另外还有镇里一帮子领导白天开会都是禁赌对人民群众精神文明建设的意义一到晚上马上深入群众和人民搓成一片。林母就在麻将桌上建立了与各同志之间深厚的革命友谊身价倍增驰名于镇内外。这样林父也动怒不了一动怒就是与党和人民作对所以两个男人饿起来就以吃泡面维生。可是这一次林父毅然拒绝了儿子的提议说要改种花样便跑出去买了两盒客饭进来。林雨翔好久不闻饭香想进了文学社后虽然耳朵受苦但嘴巴得福权衡一下还是值得的。
两个男人料不到林母会回家。林母也是无奈的今天去晚一步只能作壁上观。麻将这东西只能“乐在其中”其外去当观众是一种对身心的折磨所以早早回来——自从林母迷恋上麻将后俨如一只猫头鹰白天看不见回家的路待到深夜才可以明眼识途。
林父以为她是回来拿钱的一声不低头扒饭。林雨翔看不惯母亲轻声说:“爸妈欠你多少情啊。”
“这你不懂欠人家情和欠人家钱是一回事她心里也不会好受的。”
林母竟还认得厨房在哪里围上兜去做菜娇嗔说:“你们两个大男人饿死也活该连饭都不会做花钱去买盒饭来我给你们炒些菜。”
林父一听感动得要去帮忙——足以见得欠人钱和欠人情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别人欠你一笔钱拖着久久不还你已经断然失望这时那人突然还钱了你便会觉得那仿佛是身外之财不是你的钱然后挥霍花掉;但若是别人欠你一份情也久久不还待到那人还你情时你会备加珍惜这情。
雨翔心里笑着。林父帮忙回来想到正事问:“那个赏识你的老师是——”
“马老师马德保。”
“马德保!这个人!”林父惊异得要跳起来。
林雨翔料定不会有好事了父亲的口气像追杀仇人自己刚才的自豪刹那泄光问道:“怎么了?”
林父摇摇头说:“这种人怎么可以去误人子弟我跟他有过来往他这个人又顽固又——嗨根本不是一块教书的料。”
林雨翔没觉马德保有顽固的地方觉得他一切尚好——同类之间是现不了共有的缺点的。但话总要顺着父亲问:“是吗?大概是有一点。”
林父不依不饶:“他这个人看事物太偏激了他认为好的别人就不能说坏非常浅薄又没上过大学只表过几篇文章……”
“可爸他最近出书咧。”
林父一时愤怒把整个出版界给杀戮了说:“现在这种什么世道出来的书都是害人的!”铲平了出版界后觉得自己也有些偏激摆正道:“书呢?有吗?拿来看看。”
林雨翔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和老师有积怨诚惶诚恐地把书翻出来递给父亲林父有先知一看书名便说:“不行”看了略要更是将头摇得要掉下来。
林母做菜开了个头有电话来催她搓麻将急得任那些菜半生不熟在锅里。林父送她到了楼下还叮嘱早些回来——其实林母回家一向很早不过是第二天早上了。
林雨翔望着父亲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哈赌场出疯子情场出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