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人有旦夕祸福(2/2)
他本打算悄悄逼降祭血会收为己用以大明山为基地掉头逃避大宋对北汉旧地的打击重整旗鼓然后以上玄为旗号揭竿而起。被迫攻山使他计划全盘错乱此事随着逃离的众人传扬出去大宋朝有什么反应尚不知晓但碧落宫得知屈指良人在大明山近日精锐潜下似乎暗藏屈指良左右。这让他不敢再轻易使用手里这一枚重棋若是当真让碧落宫约战或者伏击成功他便失去了一份绝无仅有的强大助力在上玄生死不明的情况下他越珍惜屈指良。于是姜臣明决定七日之内离开大明山由明转暗把蛇尾巴盘了起来潜伏避敌。
姜臣明一路由明转暗宛郁月旦手下的碧落宫声势却越来越大。先他手下暗兵似乎无处不在屈指良行踪所至他似乎了如指掌;其次他并不单单只是关心屈指良听说李夫人给屈指良带走了李侍御和悲月却落入宛郁月旦手里。江湖这几日虽然面上平静但谁都知道李陵宴如果不死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但关键时候李陵宴在哪里呢?
随水而去的四个人都还活着吗?
大多数人都希望李陵宴这恶魔就此死了算了关于这伙扫荡祭血会的奇兵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何要剿灭祭血会大家好奇得很。究竟有哪些人纠缠其中江湖上并不清楚只知道泰山北斗“楚神铁马”屈指良在大明山出现过不免许多功劳都记在屈指良头上大家歌功颂德说屈大侠果然便是拯救江湖于水火之中的屈大侠。
江湖上只有极少数人在想:他们还活着吗?
容隐是最早知道出了什么事的毕竟北汉残军暗中南下在大明山鹬蚌相争他是默许的。当大明山火起、姜臣明潜伏他就知道自己决断无误北汉军果然和祭血会两败俱伤祭血会主力被;中散姜臣明揭竿未成已经事情败露又复惹祸上身。但圣香、上玄和李陵宴一起失踪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没说后悔。只是有整整两天没有说话。
宛郁月旦是第二个收到消息的看过了之后他微微一笑碧落宫座下第一人碧涟漪拱手问他是否相信宛郁月旦支颌说:“如果我也掉下水你信我会死吗?”于是碧涟漪大笑宛郁月旦含笑。
在这神秘花园留住了五六天李陵宴的内伤已经大好其余三个人早巳神完气足地把这里溜达了个遍此地似乎是环山之中的一小块盆地盆地即是山庄虽然楼阁林立花园处处十分华丽但并没有路途出去。也就是说除了翻越这些几百上千丈的悬崖峭壁留在这里的人只能永远留在这里所以这里叫“莫去山庄”。在建造这座府邸的时候堵死了所有能出去的路甚至把本来平缓的山坡硬生生凿成绝壁把某些山间小道用巨石垒起再往缝隙里添土种树数十年下来那些树和藤蔓早已长满石壁完全不可能推倒。
此地必然有古怪但最大的问题还是出不去从原来的隧道回去似乎不难但当他们想要从那个十丈高的洞口丢绳索爬上去的时候却现那头死掉的鳄鱼泡在水里了胀堵死了那个隧道洞口狭小推也推不动这数百斤上千斤的怪物要想出去至少要等个十天半个月等它腐烂被虫子给吃了。一想到要从那么恶心的地方出去圣香叫苦连天说宁愿在这里住一辈子。
那位青衣少女自称姓刘单名妓这座府邸是她爹生前盖的她也不知道如何出去。又说二十年来误入此地的人多达十四位多数都是砍柴的苗民其中位老死于此两位病故还有四位还在这里生活从来没有人出去过。
刘姓女子身边还有两位敬她如神明的老头老太一位口叫蒲世东一位口叫苏青娥。这两位可就没有刘妓大方素雅对圣香一行隐隐约约充满敌意。
这一日已是留住的第七天风和日丽流动在莫去山庄的风中带着股说不出的花香园子里的几种鲜花一起开了。
园中传来琵琶之声时日也已渐渐入秋虽然在南方但早晚也能感到寒意了琵琶声远远传来犹如临水传波十分动听。
“不知道是谁在弹琵琶?”圣香在花园里捉了一只蜗牛正拿去给玉崔嵬献宝半途听到了琵琶声满脸的赞叹之色。
玉崔嵬一身朴素白袍那一身浴袍已损毁不能再穿穿着正经衣服扎起冠的玉崔嵬看起来却很正气一点不露妩媚之色此时不认识他的人看了他定然觉得这位公子虽然年纪稍微大了点却不失成熟可靠潇洒俊逸。闻言玉崔嵬笑了“亡国之音。”
圣香把蜗牛丢在桌上和玉崔嵬一同听了一会儿琵琶突然说:“喂大玉有件事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他没说什么事玉崔嵬却含笑缓缓移过目光看着他“哦?”
圣香叹了口气“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
玉崔嵬又笑了柔声说:“你不爱我看我就不看。”他转过脸静了一会儿突然用一种一本正经的语气说话“对刘妓得不防。”
圣香从没听他正经说过一句话他正经起来语调很低沉词句却很简短入耳让人浑身一凛。听了玉崔嵬这七个字圣香笑笑手里的扇子“嚓”地打开了一点再合上“这里有成百上千人没有一片菜地二十多年还是三十多年没出去过怎么吃饭?绝对是骗人的。”望着他捉来的蜗牛圣香缓缓叹了口气喃喃地说:“我在怀疑一件事……大玉这是《子夜歌》……”
玉崔嵬微微一笑“你也听出来了?《子夜歌》。”远处的琵琶依然弹奏着《子夜歌》的曲调只听玉崔嵬含笑说:“《子夜歌》是李煜四年前写的如果这地方真的与世隔绝怎么可能会弹?此地不仅和外面有联系而且联系密切连流行的诗词歌赋都很熟悉。”
圣香眨了眨眼睛望着蜗牛慢慢地说:“这个我不怀疑刘妓必定有问题我只是想她姓刘他也姓刘……”
玉崔嵬突然一震“你说——”
圣香截口喝道:“打住!”
玉崔嵬立时住嘴虽然不至于骇然脸上的神色还是吃了一惊随即笑了大笑“我们先遇上了兵后遇上了鬼。”
圣香瞪了他一眼笑吟吟地拍拍他的肩“大玉这件事不管真的假的不准让上玄知道。”
玉崔嵬柔声说:“我要是偏偏不听呢?”
圣香说:“你不听本少爷就去跳河。”
玉崔嵬又复柔柔地叹了口气“我还真有些怕你跳河”
圣香做鬼脸“如果本少爷死了你会觉得很损失很损朱的。”
玉崔嵬笑而不答圣香溜眼看见带来的那只蜗牛已经爬进了玉崔嵬桌上的茶壶嘴里却说:“这里的老鼠洞就留给你找了找不到我们就在这里白头偕老死在一起。”说着挥挥手潇洒地走掉了。
玉崔嵬看着他走掉的背影扬了扬眉头圣香说“她姓刘他也姓刘”———南汉后主刘铱也姓刘这里正是南汉刘铱的地盘如果刘妓是刘铱之女在脱离大宋管辖的深山之中盖这样一个山庄行踪诡秘、暗中留意中原各路消息在情理之中。只是不知道刘妓把他们四人软禁在这里是不想他们走漏风声还是知道了他们的身份打算留人在此以供日后利用?不管是什么如果刘妓真是南汉刘铱之女绝不可能放四个闯入自己禁地的外人走。
这件事当真过于复杂了如果刘妓是刘铱之女那岂不是南汉公主?这里说不定真的不仅是“像”王公贵族的府邸它根本就“是”王公贵族的府邸。玉崔嵬轻轻一笑揭开桌上的茶壶他拿出了那只蜗牛小心地把它放回窗外的大花园里去了。
圣香一路听着那《子夜歌》的琵琶声走到他自己的客房门口抬起头来喃喃地念:“人生愁恨何能免?**独我情何限……”
“人生愁恨何能免?**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李煜《子夜歌》的曲调还在琵琶声里叹息很旖旎充满怀念和思慕。圣香纵身上屋顶坐在那里看花园。
秋日温暖的阳光下花园里寂静繁华鲜花一朵又一朵盛放着夏日最后的气息。
他看了花园很久琵琶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怀抱琵琶的老女婢走向洗衣房她有一头白。
她在怀念谁?思慕什么?当年南汉国破的时候她也许正当徐娘未老也许有过许多故事也有过许多风流。
但南汉国破刘铱称降于太祖也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南汉、北汉、燕王、先皇、爹、娘、上玄、屈指良、百姓、兵马、皇帝、公主……圣香的呼吸随着思绪急促了起来他的眼睛定定地睁得很大看着花园里馥郁开放的鲜花脸色在片刻间变得苍白右手握住胸口的衣襟慢慢地握紧。
人生愁恨何能免?**独我情何限……“你不舒服?”身后传来柔声询问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圣香全身一震本能地往侧一闪他避开了那一搭。
转过身来面前是青衣的刘妓圣香看了她一眼有一刹那毫无表情然后一笑。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就那么一下。
那之后的片刻气氛奇异空气中仿佛弥漫着许多无言的东西就着那琵琶未散的魂魄这屋顶似乎突然脱离了真实的夏末秋初在那片刻之间浑然成了另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他的脸色仍然很苍白却不让人触摸那一笑便笑得能和你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刘妓的口齿一动想说什么圣香突然对着她吐吐舌头拉开脸皮做了个大鬼脸掠身而过在她头顶上拍了一下从屋顶上跃下拔了根狗尾草笑眯眯地闯入上玄的房间去了。
看着他掠下拔草而去的身影刘妓白皙的脸上渐渐泛起一片红晕伸指抚脸她还没说什么身后掠上两个人影一个苍老的声音沉声说:“好身法!”
刘妓定了定神点头微笑“不愧是和‘天眼’、‘白’称兄道弟的人。”
她身后的灰衣老妪却说:“公主小心听从京城传回的消息此人狡猾多智行事不合常理公主年幼务必小心提防此人。”
刘妓点了点头眸色很清神色有点郁郁却说:“方才我见他脸色苍白看来传闻这位丞相公子身怀宿疾倒是不假这几日咱们在茶水中下的蒲珐已经开始生效了。”
在她身后说话的老翁蒲世东说:“无论身怀何等宿疾服下蒲珐三日之内定会作京城传来消息说大宋皇上对此人颇为宠爱如果我们能拿下此人对公主复国无疑有利。”
老妪苏青娥脸色并不轻松拄着拐杖缓缓地说:“姜臣明已经遣使到达又想和咱们谈婚事。上天有眼让这四个人跌入暗河自行送上门来如不能好好利用岂非辜负了苍天一番美意?”
刘妓轻轻叹了口气“苏婆婆说的是。”
圣香拔了根草闯入上玄的房间上玄正负手抬头看着屋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间人影一晃圣香已在他眼前笑眯眯地拿狗尾草去插他的鼻子。
上玄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东西“嚯”的一声甩袖丢在地上“你有完没完?”
圣香跟着他抬头看屋梁当没有看见他盛怒的表情无辜地指着屋梁“有什么好看的?”
上玄“哼”了一声不去理他心里对圣香种种愠怒未消。但他这两年沧桑历尽无论多少抑郁愤恨他全都压在心底如今被迫和圣香一同历难他更不愿多话。
那屋梁上刻着山水纹路十分婉转精细线条流畅。圣香抬头看的时候心里突然泛起一个念头上玄也依然皱眉看着那屋梁良久之后两人面面相觑彼此之间做作怪异的气氛陡然淡了。上玄紧皱的眉头放松了一点突然冷笑“我说这地方不可能没有出口!”
那屋梁的山水纹路刻的便是整个山谷的山水但山水图上清楚刻的几条河水在山庄里却没有看见。此地身处极南潮湿之地河流众多:溶洞奇峰多不胜数要在群山之中挖掘隧道通向外面需要大批人力但如果本有地底暗河经由暗河出入却既隐秘也不花力气。圣香和上玄都是从暗河跌下来的自是再清楚不过:如果山水图所画无差这山庄里的暗河必是出口。
“是谁在这些木头上刻上这么无聊的花纹……”圣香喃喃地念心里却很清楚:大概是建造山庄的工匠被迫老死于此山谷久住地形早已熟悉又复长日无聊建造楼阁极尽繁复精巧顺手把看惯熟悉的山庄地图给刻上去当图画了。他一句话说了一半突然叹了口气转了话题:“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上玄不答。
“配天怎么样了?”
“她走了。”
圣香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长长地吐了出来“你后悔吗?”
上玄“嘿”了一声“该后悔的人不是我。”
圣香看着他那眼神很奇异上玄没见过他用这种眼神看人只听圣香慢慢地说:“我不相信——你不后悔——”
这句话说出来让上玄愕然却仿佛舒解了他心里郁结的一些什么听起来像被呵护温暖了一下。上玄立刻冷笑了一声“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回不去了不管是我还是他。”
上玄嘴里的“他”自然是容隐。圣香似乎是无可奈何地淡淡笑了笑“他说——你可以恨他甚至你可以去宫里上奏他诈死他不妨欺君你不可造反。”没等上玄说什么圣香很快补了一句“我想……如果你可以不反他宁愿……抵命。”
上玄在听只听圣香顿了一顿又说下去:“你该知道容容那种人如果你想要的只是报仇他会抵命一—不会等你用无辜百姓的血去换他的血。”上玄口齿一动要说什么圣香立刻抢话“如果你想要的不只是报仇如果你真的变成姜臣明还是其他什么人复国的棋子——”圣香的眼神变得更加奇异闪烁着浩瀚深邃的光语气很平静说的也很简短“他会杀了你。”
上玄刚才想说什么现在却沉默了。圣香在他屋里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也用方才那种奇异的眼神望着地面没再说什么。
足足过了一顿饭时间上玄突然问:“这几年你们……好吗?”
他问得很艰涩圣香笑了双手托腮笑颜灿烂地看着他“则宁和还龄回来了容容诈死娶了姑射岐阳把神歆带到他那边去了通微娶了个女妖怪聿修——啊!”他突然大叫起来抓住上玄的手摇晃“你死也想不到聿修啊那个我以为他连女人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木头娶了百桃堂的老、板、娘!他现在是百桃堂那个开封第一大妓院的大老板哈哈哈哈……”
上玄真是大吃一惊忍不住笑了一下。圣香看见他嘴角一动立刻打蛇随棍上笑眯眯地说:“六音终于追到皇眷听说最近美得不得了自称‘天下第一美人’。不过本少爷有项本事绝对不输给他你知道是什么吗?”
上玄脱口而出:“什么?”脱口之后立刻后悔但圣香已经笑吟吟、无比神气得意地“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本少爷是‘天下第一媒人’童叟无欺天下第一!”
上玄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圣香打开折扇笑眯眯地扇着扇着。一阵凉风微微拂过上玄才惊觉自己已经多年没有这样笑过了。笑容突然滞住圣香用心良苦他岂能不明白?“皇上是你杀父仇人你不恨他?”他问。
“我不为死人活着。”圣香笑颜灿烂近乎无瑕。
上玄默然过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造反……嘿……不过是这两年一场无稽可笑的大梦真的想做皇帝的人不是我。”
“本少爷就知道你是这种单纯好骗的笨蛋没有本少爷罩着一定要吃亏。”圣香瞪眼“啪”的一记折扇打在上玄头顶却“噗”的一声从中断裂——金边折扇为上玄“衮雪”所震一下就断。圣香“啊”的一声惨叫拿着断掉的折扇频频敲打上玄的头“你这什么鬼功夫?不会打人只会震破河水震塌溶洞弄断我扇子快赔本少爷扇子!银子本少爷多得是不要!你做一把赔给我!不行!我不管你会不会做总而言之你弄坏的就是要做一把赔给我……”
圣香轻功了得上玄东躲西闪几次差点给他一下敲到围着屋里转了几圈不知上玄许诺了圣香什么东西那大少爷终于心满意足地坐下开始漫无天地地说这几年上玄不知道的许多琐事……
“告诉你聿木头那老婆本少爷十分欣赏你知道吗?她居然想到给聿木头立贞节牌坊因为聿木头不好意思和她洞房花烛哇哈哈哈……笑死我了……”
上玄屋里圣香的笑声不断开始上玄还只是听没说什么到最后不知不觉已经开口:“你呢?这几年来难道你没有成婚?”
“像本少爷这样冰雪聪明善良威武英俊潇洒人见人爱的大人物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找人成婚……”
喧哗声在下午结束圣香和上玄说完这几年的悲欢喜乐回他自己的房间。
他开门深吸一口气反手关门。
关门的时候他的手指已是微微颤抖背倚着房门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关上窗户他的衣袖掠过桌面桌上多了一截树枝。圣香剥下树皮倒下茶水清洗干净犹豫再三他强迫自己把那段树皮嚼碎吃了下去。
这截树枝是圣香折狗尾草的时候一同折下的合欢树枝合欢皮能安神解郁活血化淤常为养心益气之用。圣香坐在屋顶上看花园的时候已经很不舒服他的药在渡汉水的时候随船一起沉了岐阳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此时此刻除了他自己无人可以依靠。
身周危险重重李陵宴和玉崔嵬阴晴难测刘妓不怀好意他除了硬生生咽下这种树皮还能怎样?如果可以不吃杀了他的头他也不会吃只是现在没有时机给他生病更没有人给他撒娇推搪。
咽下满口苦涩生青的树皮圣香站起身来打开窗户望着满院鲜花良久没有动过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