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家族至上(2/2)
“安石公,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提起……他了?”王坦之似乎不愿意提起这个名字,寒着一张脸看着谢安。
“好吧,只是要回答你的那个问题,就避不开这个人啊……”谢安轻抚了一下自己颌下短而疏密的胡须,叹了一口气说道。
“那……你继续说吧!”王坦之的脸色变幻不定吗,挣扎了好一会儿,最后也只好妥协了。
“我知道这个人的事,在你们的家族中是一个禁忌,不愿意说起,但是这个人,总还是你们家族的有功之臣,当年……”
谢安的话还没有说完,王坦之就一脸激动地打断了他:“有功之臣?哈,真是好笑!当年要不是他一意孤行,做出那种天怒人怨大逆不道的事来,我们家又怎么会险些覆灭?如果不是先祖当年委曲求全多方周旋,只怕现在的琅邪王氏,早就变成一个历史了!”
“他的确烦了一个错,只是文度,你也不要忘了,要不是有他在,‘王与马共天下’,只怕就要少上一半的分量了。”谢安顾虑到了王坦之的反应,并没有再说起那个人的名字,只是用一个含糊的“他”代替。
“哼!”王坦之忿忿地哼了一声,没有再和谢安继续争辩,只是又端起了桌子上的酒杯,满满地斟了一杯酒,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喝得如此地急切,甚至有不少的酒水,从他的胡子上流了下来,他也没有顾得上去擦一擦。
看到王坦之不再和自己在这个问题上争辩,谢安笑了一下,又缓缓说道:“当年若非文献公举家族之力一力支持,根基浅薄的元帝,是不可能坐稳皇位的。所以之后文献公官居宰辅,总揽元帝、明帝、成帝三朝国政,而他则都督江、扬六州军事,拥兵重镇,群从弟子布列显要。可以这么说,那时候的琅邪王氏,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望族,即使是皇族,也是要略逊一筹的。”
“最后又怎么样?要不是那个人图谋不轨惹得天怒人怨,我们全家,又怎么至于落到摇尾乞怜的地步?”王坦之负气地说道,他本来还要加上一句“要不是他,怎么会有你们陈郡谢氏的出头之日”的话,但是看了卡面前谢安那双充满了睿智的眼睛,他张了张口,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这话说的就有些过了,看来文度,还是对于当年的这一段旧事,有些耿耿于怀啊!”谢安的脸上依然是一脸的淡然,看了看欲言又止的王坦之,缓缓说道,“我今天提起这个人来,不是为了揭你的伤疤。而是想要告诉你,这些年来之所以晋室日渐倾颓,最主要的源头,还是要着落在这两个人身上。”
王坦之没有说话,他低着头喝着闷酒,只是谢安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用心听着。
谢安继续说道:“当年的这两个人,不论后来如何,只是在一开始,他们都是一心匡扶社稷,辅弼王度,光佐中兴的。只是后来的两个人,选择了不一样的路而已。”
“文献公一心做辅臣名相,而那个人……眼见得元帝软弱,自家势力越来越大,心中的野心就膨胀了起来。虽然最后他的计划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实施就失败了,他恐怕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的兄弟,为什么就是非要和自己做对,非要和自己这一件光大家族的壮举来作对。”
“光大家族吗?倒是很好的一个理由……”王坦之有些醉了,醉眼醺醺地低着头轻轻摆弄着酒杯,嘴里低低地喃喃自语道。
谢安听到了王坦之的自言自语,只是他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接着向下说:“文献公无疑要看得长远得多,须知要做皇帝容易,只是要做一个根基稳固国祚长久的皇帝,尤其是在这个旷古未有的乱世之中,却是非常地不容易。所以为了家族,他放弃了这一个看上去很诱人的计划。甚至之后还不惜放下尊严跪地请罪,保住了家族的存在。文度,你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吗?”
“家族……家族……”王坦之的头已经低到了桌子上,一双醉眼朦胧的眼睛注视着在自己鼻子前面的酒杯,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着。
谢安却听到了王坦之这一个低低的声音,双眼中精光暴涨,音调骤然提升:“你说的没错,就是家族!我们现在为什么可以在这里坐下喝酒,为什么族中子弟可以不用什么力气,就能在朝中占一个位置?就是因为我们的背后,有着琅邪王氏和陈郡谢氏这两个强大的支撑在!”
谢安越说越快,看上去很是激动:“江东的局势错综复杂,本地的江东八姓自成一体,我们这些从北方迁来的北地士族又成为一个群体,而司马氏则自成一体。我这么说可能文度你又要觉得不舒服,但是这就是事实。在我们的心中,我们的家族才是最重要的,而至于忠君报国之志,则只能排在家族的第二位。文度,你扪心自问,是不是这样?”
“我……”王坦之摇摇晃晃地抬起了自己的脑袋看着谢安,似乎连说话都捋不直舌头了。
谢安似乎并没有要王坦之回答的意思,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不知道当年的文献公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我猜想,就算他的心中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在潜意识中,他也是认同这一点的。所以在其后他虽然做的都是匡扶社稷的维稳之策,但是一年年过去,晋室的地位却始终都是在处于下降之中。这里面的原因,或许是无意识的,但是最主要的,就是君不像君,臣不像臣,君臣颠倒,彼此都乱了次序!”
王坦之“咚”的一声完全趴到了桌子上,与冰冷的石桌来了个亲密接触,周身蠕动了一下,就没有了声息。
没有了听众,谢安依然在继续说着:“文献公大权在握,虽然他做的都是好事,但是这最终的权力,却永远都只能属于皇帝这一个人。他做得越多,元帝的权威就被削弱得多上一分。臣子的权力越来越大,而这些权力是从哪里来的呢?除了皇帝的手里,还能从哪里来呢?如此下去,皇帝的地位,有怎么能不渐渐衰弱呢?”
“权力越来越大,王敦就想要推倒上面那个碍眼的家伙,只是他没有文献公那么长远的目光,不知道上面的这个人虽然没有什么权力,但却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推下了他去,少了一个在上面维持稳定的东西,自己的地位,却更加稳不住了。江东八姓,北地士族,有哪一个,可以看着原来只是和自己稍高一线的家族,瞬间变成压到自己头上的皇族的事情发生?没了司马氏在上面聚拢人心,维持着现状,接下来的乱局,却不是任何一个家族可以承受的。”
谢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低头看到王坦之,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呼呼大睡过去了。唇边的胡子随着呼吸一翘一翘的,嘴边流出了两道亮晶晶的涎水,伴随着一阵阵闷雷一般的呼噜声。
“睡了?睡了也好啊……”谢安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从狼藉一片的桌子上找到了已经倾倒的酒壶,摇了摇,听到里面还有声音,也不管上面已经沾上了菜渍,伸到了自己的嘴中,仰头就灌到了自己的嘴中。
“睡了好啊……这天下,已经越来越不是原来的那个天下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伴随着一阵阵闷雷响的呼噜声,在这个清冷的夜晚,带着满目的凄凉,与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