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男儿膝(2/2)
“姐……”狗儿弱弱的喊了声。
“跟我回去。”女孩儿看了看武夫,“要不先到我家歇歇?”
武夫点了点头,他很想知道狗儿究竟为什么入了魔,又是怎样的环境不仅养出了狗儿这个怪物,还出落了这么一个纯净的女孩儿。
狗儿的家不在城内,在城外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里,也就两三里的路,十来户人家。
木屋、篱笆、菜圃。房顶早已不知修补过多少次,盖上了些茅草。恐怕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出炉的吧。
隔着房门便闻到了一股子中药味儿。
女孩儿走了进去。狗儿把武夫放了下来,就坐在门槛儿上。
“娘!怎么又咳血了?”屋子里传来了女孩儿的惊叫。
狗儿风一般冲了进去。
武夫想了想,抬脚跟了进去。他终于看清了屋里的情况,床上躺着一个女人,脸sè蜡黄,显得无比憔悴。但可以看出年轻的时候必然是风姿卓越的。要不然也生不出女孩儿这样的胚子。而隔着一张帘子还有一个屋子,应该是女孩儿和狗儿的房间。
女人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开口道:“丫头,家里来客人了?”
武夫扫了眼床前握着拳头的狗儿,开口道:“听狗儿说伯母身体不好,来拜望一下,只是来的仓促了些,空手上门,失礼了。”
“来了就好,有心了,咳咳……。”女人咳了起来,过了会儿方才平复,“狗儿这孩子脑子笨了些,但心肠很好,就托你多照顾了。”
女人对武夫年纪小不以为意,只看他的气度就不是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孩子,说了这么几句,女人又咳了起来。
武夫想到了狗儿那个把人撕成两半的画面,心道这也是心肠很好?武夫拱了拱手,开口道:“我会的,伯母放心。”
“娘,你别说话了,好好养病,我会看好弟弟的。”女孩儿为母亲掖了掖被角,看到母亲还想说话,开口打断道。
“伯母安心养病,我就不打扰了。下次再来看望伯母。”武夫看了眼狗儿,走出了房门。
狗儿看了眼母亲,握了握拳头,跟了出去。
狗儿出了房门,看到武夫没走,他正仰头望天。
武夫自然不是那种抬头四十五度角望天的装逼青年。他只是觉得少了轮月亮,夜sè依旧如此迷人,星辰显得更亮了些。
“看来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啊。”武夫喃喃道。没了月亮人依旧还是活着,活得好好的。就像地球少了谁都依旧再转,这个世界即便少了轮月亮,也一样不会毁灭。
狗儿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究竟在呢喃着什么,感慨着什么。他之所以跟了出来,不是为了武夫的伤,不是为了来表达自己的歉意。
他是为了自己的娘。那个生他养他如今即便躺在了床上仍然在为他cāo心的娘。
他识字,但不明理。
他的姐姐是个瞎子。她想读书,识字明理。
他便趴在村子里那座私塾的院墙上学字,偷书,抄书,然后再循着姐姐的意思把书还回去。为此他挨过无数的打,但从没还过手。他坐坏过椅子,躺塌过床。姐姐说自己力气大,怕打死了人,闯大祸,不准自己还手。
姐姐不让还手,那便不还。娘生了病躺在床上,姐姐把自己养大,便是自己的半个娘。所以姐姐的话,便是道理,比天大的道理。
他虽然不明理,但这就是他的道理。他把书抄下来,带着疼的让自己夜里根本睡不着的瘀伤念给姐姐听。这是他这些年来最快乐的一件事。
姐姐想听故事,他脑子笨,编不出来。他便走街串巷,听着那些人谈天说地,记下来,讲给姐姐听,讲给娘听。
姐姐想学棋,他便上山砍了棵百年大树,自己磨出张棋盘。下水摸了三百六十一颗鹅卵石,自己打磨,让棋子光滑的不至于割伤姐姐的手。
他不说话,不代表自己白痴。他没见过自己的爹,他的生命里只有两个人,娘和姐姐。
娘和姐姐便是他的命。
他的身体里流着娘和姐姐的血。那年遇到山贼,是娘用身体救了自己和姐姐。那年没了粮食,是姐姐划了自己的手腕,用血救了自己的命。
这不是恩,这是命。欠的,便要还。
骂我白痴不要紧,我就是白痴。
但别骂我姐,别骂我娘。姐眼盲,心里亮堂。至于娘,那是这个世上最干净的女人。
狗儿蹲下来摸了摸姐姐那只大白猫的毛。大白猫终于没再给狗儿一爪子。它很安静,它忽然发现眼前的狗儿不再是那个白痴孩子,而有了一种它自己那小胖脑袋形容不出来的气质。所以它给了这个白痴孩子一个抚摸自己的机会。它昂起了头,很骄傲。
狗儿笑了笑,带有一种说不出的沧桑味道。
武夫看了看蹲在那的狗儿,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的眼里掠过一抹异彩。这又是一个三百年不出的大妖孽啊。
每个人都有自己所要背负的,责任或者是罪恶。这个世界上能救自己的,能成就自己的,也只有自己。救别人无法胜造七级浮屠,杀几个挡在路上的也决不下十八层地狱。
武夫想到了那个血红着双眸把那个痞子撕成两半的场面。这头虎豹驹,虽未成纹,却已有食牛之气。
狗儿抚摸着白猫的毛发,姐姐养了这只白猫这么多年,唯独只有这次如此安静的趴在自己的怀里而没有抬起它的爪子。
他感到很欣慰。他放开了白猫,拍了拍它的屁股,白猫喵呜一叫,愤怒的瞪了狗儿两眼,就像一个被人调戏的大姑娘,带着几分羞怒窜进了屋子。
狗儿站了起来,开口道:“我听了你那部西游。虽然我不知道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一只这样逆天的猴子,也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我所想的跟猴子一样逆天的人物。但我想试试。所以,我求你。”
狗儿顿了顿,直视着武夫的眸子,“我求你帮我。救救我娘,我能感觉到,娘的时rì无多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像是在谈论着一个陌生人的生死,而不是他的娘,不是他视之如命的娘。
两个仈jiǔ岁的小屁孩儿在说着如此严肃的事情,确实有点儿让人纠结。不过一个是两世为人,另一个貌似是三百年不出天赋异禀的大妖孽,如此,倒也正常。
武夫看着眼前的狗儿,目光闪烁不定。
狗儿的身材很魁梧,虽然年纪小,但很壮实。他的天赋异禀,小时候就曾经坐坏过凳子,躺塌过床。所以当他推金山倒玉柱跪下的时候,地面被他的膝盖砸了两个深坑。
武夫看着跪下的狗儿,神sè平静,眼中掠过一抹惘然,开口道:“难道你姐没教过你,男儿膝下有黄金?”
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武夫的嘴角斜挑,带上了些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讥讽。
“我李家男儿的膝下,没黄金。”女孩儿从房内走了出来,抱着那只白猫。“如果你能救娘,别说是跪下,就算是为奴为婢,那又何妨?”
女孩儿的声音很温柔,很平静,她看了眼狗儿,开口道:“娘睡下了。”
狗儿第一次没有看着姐姐,第一次反驳姐姐的话,带着一股子倔强和怨气:“我不姓李。”
他一直看着武夫。
武夫听到了女孩儿的话,但他没有看女孩儿,他看着跪在地上的狗儿。他的眸子逐渐显得深邃。
他想到了一个生于无名死于无名的老头子,当年的老头儿为了保住他的命,跪过那个小村的村民,跪过游方的野郎中。当年四岁的自己为了老头儿的那座坟,那块碑,跪了整个村子。二十岁的自己为了一股执念,跪在那个怨了整整十六年的男人面前,摇尾效忠。
只要是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尊严和脸皮。跟人卑躬屈膝,低声下气,甚至昧了男人膝下的千两黄金,谁不觉得憋屈。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头顶的贼老天他不把你踩成一滩烂泥不肯罢休,所以尊严这玩意儿,真的是一件挺奢侈的东西。
武夫的嘴角逐渐斜挑,却不是笑,而更像是一种哭都哭不出的抽搐。
他没有去扶跪在地上的狗儿,也没有再说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的屁话,没有穷过,落魄过,寒酸过,被一文钱难的要拿头撞墙,苦到哭都哭不出来过,谁他娘的要还有力气去提那狗屎般的自尊,他或者要问一句,那玩意儿到底多少钱一斤,哪个要买?
所以武夫看着跪在地上的狗儿,更像是看到了当年的一抹影子,他感到眼睛有些发涩,他走了过去,摸了摸狗儿的头,喃喃道:“狗儿,不丢人。”
一如前世,一如往昔。
就像姐姐的那只白猫第一次没有拒绝狗儿抚摸自己洁白的毛发一样,狗儿感觉到了武夫身上的那种诡异的沉重感,他听到了武夫的呢喃。
所以他没有动,第一次让一个陌生人抚上了自己的头。
“我没有办法救你娘,但我可以带你找一个能救她的高人。”
跪着的狗儿猛然抬头。
于是,院子里的篱笆倒了一半。
于是,膝下的土坑又深了七八分。
男儿膝下,就算没黄金,也总是得有点儿分量的。
(六千字大章啊,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