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清流虚名初入眼,苍生实苦更惊心(2/2)
只见前方的官道上,黑压压地聚集著一大群人。
他们衣衫襤褸,面黄肌瘦,许多人拄著树枝,步履蹣跚。
空气中,瀰漫著一股绝望与麻木的气息。
车队的出现,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死水。
流民们的眼中,瞬间亮起了一丝微光,那是对食物的渴望。
很快,人群骚动起来,朝著车队围了过来。
“行行好吧……给口吃的吧……”
“大爷,赏点吃的……”
几个骨瘦如柴的小孩,跑在最前面,他们伸出黑乎乎的小手,仰著满是污垢的小脸,怯生生地围在车驾旁。
车队旁的几名甲士立刻上前,他们早已对此见怪不怪。
一名甲士面无表情地伸出长矛的矛杆,粗暴地將一个离得最近的小孩拨到一边。
小孩“哎哟”一声,摔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
“滚开!都滚开!”
甲士们厉声呵斥著,试图驱散人群。
然而飢饿压倒了恐惧,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汉子,或许是看到了车上装载的食盒。
双眼猛地一红,嘶吼一声,竟不顾一切地朝著车驾扑了过来,手脚並用地想要爬上车辕。
这个举动彻底触碰了甲士的底线。
“找死。”
离得最近的那名甲士眼中凶光一闪,毫不犹豫地调转矛头,那冰冷的矛尖在夕阳下划过一道寒光,对准了那汉子的后心,猛地刺了过去。
这一矛若是刺实了,那汉子必死无疑。
“住手。”
千钧一髮之际,刘奚的怒喝声从车厢內炸响。
几乎在同一瞬间,一道身影如鬼魅般从刘奚车驾的另一侧闪出。
眾人只觉眼前一,一道清亮的剑光如匹练般掠过!
“鏘!”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响起。
那名甲士只觉得一股巨力从矛杆上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手中的长矛竟握持不住,被硬生生地盪向了一旁。
矛尖深深地扎进了官道旁的泥地里,离那汉子的身体不过数寸之遥。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出手的正是刘奚的护卫,周广宗。
那名险些杀了人的甲士又惊又怒,回头喝道:“你干什么?此人衝击贵人车驾,按律可杀。”
周广宗却看也不看他,只是收剑回鞘,默默地退回到了刘奚的车驾旁,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此时,刘奚已然走下车。
他走到那个被推倒在地、嚎啕大哭的孩子面前,缓缓蹲下身,轻轻为他拭去脸上的泪水和尘土。
刘奚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片麻木而绝望的人群。
他转向荀蕤,声音里带著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
“荀兄,我有些不解。今日上午,我们来时,为何这条路上如此清净,並未见到他们?”
荀蕤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他避开了刘奚的目光,低声嘆了口气。
“今日河畔有雅集,来的都是公卿名士。为了不惊扰诸公的雅兴,官府一早就派人將他们驱赶到別处去了。”
“驱赶。”刘奚咀嚼著这个词。
原来上午那份看似寧静的田园风光,那份远离尘囂的清雅,不过是一场精心粉饰的太平。
他们高谈阔论,品藻人物,挥斥方遒。
而构成这幅美景的背后,却是將这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百姓,像垃圾一样暂时扫到看不见的角落里。
那几名巡防的甲士见状,不耐烦地走了过来。
为首的一人对著刘奚和荀蕤拱了拱手,语气却十分生硬。
“二位公子,还请速速上车。若不及时清开道路,耽搁了公务,回去晚了,长官必然责罚。这些流民,衝撞了贵人,我等也有失察之罪。”
荀蕤只是转头对车夫说:“把车上备的乾粮和水,都拿下来,分给他们。”
食物的出现,瞬间引起了更大的骚动。
流民们蜂拥而上,场面一度失控。
甲士们紧张地挥舞著矛杆,维持著秩序,口中不断咒骂著。
趁著这个混乱的间隙,荀蕤拉著刘奚迅速回到了车上。
“走吧,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车轮再次缓缓转动,碾过尘土飞扬的官道,將那片混乱与哭喊拋在了身后。
刘奚坐在车里,一言不发,只是透过车帘的缝隙,静静地看著那些为了几块饼子而爭抢不休的身影,直到他们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当夜回到洛阳的住处后,刘奚有些睡不著。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欞,洒在书案上。
他躺在榻上,双眼紧闭,但脑海中却无比清晰地回放著今日的一幕幕。
上午,是河畔清风,名士风流,是风度与孝道的唇枪舌剑。
下午,是官道尘土,流民遍野,是孩子无助的哭嚎。
两个截然不同、却又在同一天发生的场景,在他的脑海中猛烈地衝撞著。
刘奚忽然觉得,自己上午在河畔那番看似振聋发聵的辩论,显得有些可笑。
他与那些士人爭论著何为风骨,何为礼法,却对构成这个国家基石的百姓的苦难,视而不见。
那些士人因一句诗而落泪,而这些流民却以为一个胡饼而廝杀。
不,甚至不是视而不见,而是他们的雅兴,本身就建立在对这些苦难的驱赶之上。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八个字,前所未有地清晰地烙印在他的心中。
这指的不仅仅是何离之流,更是这个看似繁华的世家体系,这个摇摇欲坠的晋朝。
黑暗中,刘奚缓缓睁开眼睛。
必须更快、更坚决地去攫取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