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的男人去哪儿了(1/2)
这片码头的肉片雨,似乎下得小一点了。
租界今日起火,並且有怪肉落下,洋人死伤无算这件事,日后一定会成为这里口耳相传的重大事件,甚至会成为“天道好轮迴、苍天饶过谁”的最佳解释。
那些服下丹药的人们,扮演了一次无所不能的神灵。
只不过……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这艘破旧船只上的老者知道,今日会有多少无辜之人受到牵连,过程究竟有多么血腥。
很少有人注意歷史的细节。
史学家也很少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著墨。
但他们真的存在。
码头上,出现了一对母女。
她们两个人顶著一个木澡盆,脚上裹著毛巾和布帘,避免沾染那可怕的肉片。
她们在泥泞不堪的肉片土地上艰难穿行。
“囡囡,我们走,去找你爹。”
当娘的人,费力地支撑著这个木头澡盆,肉片不断下坠,压得她的胳膊已经酸痛无比,但她仍然在坚持。
女儿的小手,也支撑在了澡盆之上。
女儿很乖,说道:“爹来了,我们就不用这么费力气了。”
娘说道:“对,去找你爹。”
她要去码头上,找自己的男人。
天色已经黑了,那个人应该回家了。
他干活费力认真,做人也老实巴交,捨不得一分钱,到了夜晚码头停工,他还能去哪里呢?
他怎么会不回家呢?
她,要去找他。
女人是个寡妇。
孩子她亲爹,当年是个当地的流氓,一辈子就像是个笑话。
那个流氓不是所谓的二道混混,天津卫八大码头至少有数百號帮派弟子,他连个打手都混不上。
流氓也做不成小綹把子,扒窃团伙他管不了,甚至去当个扒手也经常被打。
他也是唯一一个在三刀六洞入帮仪式上,大喊大叫哭得像个孩子的。
脚行把头把这个流氓当成笨蛋,那些在老城厢做粪道承包的大流氓也不喜欢他,就算去强卖棺木,也因为长相懦弱窝囊,只能卖出两倍的市价。
这是乱世,但却是流氓的美好时代。
不是他的。
烟馆保护费、当人牙子,做人口典当的买卖,去德国租界威廉街的地下印刷厂印假钞,要不就收买当地的侦缉队,製造偽证、把持梨园行、垄断评书场,嚇唬那些小买卖生意人手艺人,全都是来钱的路子。
那个流氓都做不了。
前两年,流氓老了,只能去干“血钱”的行当。
也就是讹诈商户。
在对方的铺子门口,下油锅、砍手指,砸脑袋。
讹钱。
流血越多,挣钱越多。
那天出门前,老流氓对著妻子说,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了。
他还和襁褓中的女儿说,今晚回来就能吃猪肝。
他是笑著出门的。
晚上回来的,是担架上的一块白布,和一抹嫣红。
帮会不想承认这个丟人的流氓是自己人,所以那笔丧葬费,还有那笔人死以后每年都有的“掛钱”,不见分毫。
女人带著女儿,壮著胆子去帮会,想要討个说法。
帮会大佬,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伤痕。
每个入帮的人,都要用烧红的铁条烙印上帮会印记。
你男人当年怕疼,就印了小半个。
这算什么?
算什么?
什么也不算。
算是个笑话吧。
这个窝囊废。
是所有流氓们的耻辱。
生的无耻,死的搞笑。
可他,还是女人的丈夫。
女人想要办葬礼。
无人帮忙。
家徒四壁,寡妇抱著女儿,眼神空洞,家里连棺材钱都拿不出来。
关键时刻,是那个憨厚的汉子偷偷过来,把自己积攒了几年的工钱送了过来。
汉子都三十多岁了,同样身无长物,靠著一膀子力气在码头扛东西。
工头很喜欢他。
工班里偷奸耍滑的退休流氓太多,真正做事的人就会发光。
当年寡妇的男人,也很喜欢来这个码头。
因为这小子很容易就能被榨点钱出来,怂的像个鸡崽子。
汉子原来其实不怂。
他只是苦。
苦得……只见过这窝囊流氓的丑老婆一次,就记住了。
就怂了。
怂的甚至愿意主动给那流氓一点钱。
希望他去赌馆以后,晚上回家,兜里能剩下几个铜钱,给家里买点吃的。
给她买点。
买一点。
今天,那个男人像个笑话一样死了。
无比丟人、臭气熏天地死了。
连带著家人,也成了人们避之不及的噁心东西。
这个吃苦太多的汉子,决定拯救另一个吃苦太多的女人。
这个老实汉子,迸发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敢。
这个码头工人,请来了街坊四邻,请来了工头说了一段场面话,虽然葬礼的气氛冷得像地府小鬼开会,每个人的眼神都像一把刀子,在质疑寡妇和这个男人的关係。
但葬礼还算是风光。
汉子把自己的积蓄都在这个窝囊流氓的葬礼上了,那口棺材,就算是一般的殷实之家都要再三思量才敢购买,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
那个只烫了半个印记的流氓,在漫天纸钱中,埋在了土里。
流氓葬在了土里。
地上,则出现了一个不被人们祝福的小家。
经常被人笑话的小家庭。
但这个家,就像是星夜里的一点烛火,不起眼,但很温暖。
汉子有家了。
一家三口,虽然拮据,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就是希望这没名没姓的年头早点过去,国家好起来,家才会好起来。
日月轮转,时间如白驹过隙。
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汉子干活更卖力气,但拿到手的钱却越来越少。
有时候,女人也会偷偷地去教会粥铺拿一些咸粥。
领取一点儿义仓掺了锯末的杂合面。
女人很满足了。
她幼年曾听过,有些地方有人肉市,一斤人腿肉只需要二三十文。
这里是天津卫,不至於出现人相食的惨状。
幸好。
汉子每天晚上下工后,都能准时到家。
只要到家。
一切都好。
可他今天没有回来。
女人很慌张,她出门之前,已经问了同在码头上的工人,询问他在哪儿?
“见到我家男人了吗?”
虽然他没回家,但女人仍然很骄傲,那是自己的男人,她就是要说出来。
“见到我家程东了吗?”
“他去哪儿了?”
“是不是……晚上又有货船来了?”
“程东要和我说的。”
“他要和我说啊。”
“程东呢?”
晚上。
肉片雨簌簌而落。
街道之外,不知道多少人发出悽惨哭號,疯狂喊叫。
这个女人,和那个瘦小的女儿。
都知道发生了恐怖的事情。
但她们。
还是决定出去拯救那个男人。
去拯救,那个叫程东的老实汉子。
那个人,就是他们这个家。
今天,这么诡异的情况。
他在码头上做工。
没有遮挡。
是不是很危险呢?
我们,来了。
我们来了。
……
肉片雨还在下。
女人和女儿,顶著那个木头澡盆,在这可怖的雨中艰难前行。
她们两个人的身影,在这熊熊火光的夜晚,小的像是尘埃。
码头上全都是肉片,就连大海上,也都是在不断蹦跳、像是下油锅的活虾米一样的邪异肉片。
她们看到了海上那个巨大的大木船。
但她们没有看到程东。
……
木船上。
程东心中那股古怪的感觉更加强烈了,此刻仿佛有什么人,正在不断地砸击著他的大脑。
程东这名在末世中坚强的汉子,此刻都感受到了难以忍受的疼痛。
他那一直保持著的挺直身板,此刻也出现了些许的摇晃。
程东的脸也纠结起来,一半坚毅,一半痛苦,一张脸犹如分给了两个不同性格和身份的人。
他又开始晃动了。
无比痛苦。
就像是……要疯掉一样。
程东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甲板的边缘。
但他还是去了。
肉片组成的雨中,每个人看到的世界,仿佛加上了一层滤镜,老胶片一般的质感中,肉片像噪点一样,模糊著眼前能看到的事物。
程东看到了这对可怜的母女。
那对母女,自然也看到了程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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