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挥弦今如昔(一)(2/2)
再前一些,就靠近中舱,画舫上以中舱内的厢房卧室最为风雅。
这里住着锦官城最有名气的姑娘,这几位姑娘相貌才气都是极佳,并不是有钱就能够让这些姑娘赏一个照面。除非有极为显赫的出身,又或是极其过人的本领,不然,人们也只能望而却之。对了,你只能远远的看着,还没办法接近,因为你要走近中舱的厢房楼阁,须得有醉嫣画舫给你的“令牌”,不然还没能靠近这些厢房,就已经被人拦开,然后待船靠岸时,就会把你“请”下去,rì后也不用指望再回到船上了。据说这些头牌的姑娘们平rì里过得如富庶人家的闺阁女子般,很少出面,因此中舱比起前舱要安静多了。
二楼拐角处的厢房里,传来一阵悠转的琴声,又有人唱道: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
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厢房之内不甚宽敞,内室与小厅只以一架四扇蜀绣屏风相隔。厢房内笼着一股栀子花的熏香。小厅摆着一张檀木的雕花桌子,排着一套古雅的紫砂茶具。小厅另一头放一张湖水绿sè绒绣贵妃榻,榻旁案几上放着一把桃木瑶琴,木纹历久而颜sè斑斓,显是年代已久。
一位女子正抚琴吟唱。这女子年约二九,淡扫蛾眉,身着淡紫轻纱,雪青sè齐胸百褶长裙,挽了一支翠玉簪子,发髻上插上一枝粉sè紫薇花,唱到动情处,眸含chūn水,顾盼生娇。
那女子弹了几个短音,朱唇轻启,唱的正是诗经中的《卷耳》。说的是一妇人思念自己的丈夫,想着自己的夫君此刻正翻越山岗。可是山路险阻,马儿病了,仆人也累了,夫君正借酒消愁,只想大醉一场,但愿不再念想。
她唱得婉转动听,丝丝入扣,将离愁别绪唱得淋漓尽致,令人不知不觉沉浸在感伤里。
一男子坐在她身旁,身形颀长,套着一件黑sè披风,里面穿着褐sè长衫,腰间系着黛青sè腰带,手里握着一个青瓷小杯。他头戴竹斗笠,脸被墨绿sè垂面纱遮住,看不出他的神情,只是唱到动情之处,他的身子一僵,拳头紧握,面纱后面传来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叹。
那女子歌声骤然停下,也没有看向他,只是抿嘴笑道:“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面纱后面的声音低沉道:“听怀雪姑娘唱这调子,故人,往事的画面历历在目,唱得真好,真好。”说话之声越来越低,似是忆起了什么。
这个名字唤作怀雪的女子心中一黯,沉默半晌,才道:“奴家不过胡乱唱一些,公子见笑了。”她走到公子跟前给他倒满了酒,又道:“奴家人微言轻,未必能分担公子心中半分的苦。不过奴家以此酒敬公子,心意都在此了。”她指了指杯中之酒,朝他笑了笑。
那公子微一颔首,道:“好。”听不出喜怒,只见他轻轻摘下斗笠,一饮而尽。
怀雪心中一颤。
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了。这人眉目清韶,风神秀逸,眼神里带着一股倨傲,斜飞入鬓的剑眉,长发任由其散着,轮廓分明的脸上是遗世dú lì的笑意,却掩饰不了他双眸深处的疲惫。他左额上方有一处如梅花瓣般散开的伤疤,每次说起时,总是漫不经心地带过,只是在他坚定而凛然的眼神里,这里面的故事,怕是至死他都不会轻易说出半句。
怀雪忽然凑到他耳边,小心翼翼道:“公子今晚可要留宿?”她凝视着他,要仔细看清楚他的神sè。
她的吐息撩拨着耳根,他心中一荡,笑眯眯地看着她,“今晚画舫不靠岸,我只能唐突佳人了。”
怀雪一怔,脸颊绯红,带着讶异之sè,道:“那奴家去吩咐仆妇们准备。若奴家有服侍不周的地方,请公子千万不要见怪才是。”言语之间,却想掩饰自己心里的一丝不安。
那公子眨了眨眼。眼角眉梢里都是笑意,道:“若要准备的话,叫仆妇们准备多一套被子垫子吧,我今晚睡在这贵妃榻上,这比我睡过的地方可都舒服多了。”
怀雪一下子便反应过来,知道他在戏弄自己,妙目一转,嗔笑道:“公子以为在这里多要一套被子垫子可是容易的?来这里要留宿的男子,可都是与我们这些女子共寝的,若分开睡了,只怕是前所未闻的怪事,仆妇们听到了,私底下都不知要有多少闲言碎语呢。”
那位公子一笑,略带歉意道:“既然如此,我今晚和衣在这榻上打个盹儿便是,姑娘不必cāo心了。”
怀雪摇了摇头,却是坚决不同意,“公子究竟有多少天没好好睡过一觉了?每次见你,总是越发的清瘦,今rì你须得在我这里安心睡上几个时辰,才不枉我的一片心意。”话刚说完,她轻轻转过身去,只是想掩饰自己的方才一番羞窘。
他只觉得有一股淡淡的暖意涌上心头。眼前有些恍惚,好像回到多年前,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个很模糊的声音,只记得自己唤他姐姐,也是这样的语气对自己道:“好兄弟,这是你最爱吃的蒸花卷,快趁热吃,才不白费了我一番心思。”当下顺着道:“好好好,我便在此好好睡上一觉,只怕会连累到你。”
怀雪啐他一口,脸上不以为然道:“好端端地睡觉,又怎么会连累到我呢?怕是醉了又要说胡话,净是打趣我。”边说着却又要给他再斟酒。
那公子却正sè道:“姑娘虽然身在烟花之地,可是心思剔透,在下诚心相交,一直待你如知己,从没有看轻你。如今我的境况,你也是知道的,若不是情非得已,我真的不愿意你卷入我们这些是非之中。”他微一蹙眉,眼里的厌倦散不去。
怀雪嫣然一笑,道:“‘知己’二字是何等珍贵。这是奴家的福分,奴家此生无憾。公子既当奴家是知己,那自然是甘苦与共。再说了,就算没有公子的事,难道我便只是身处于清静之地,两袖清风,毫无牵挂么?烟花之地,是非之所,奴家又何曾觉得自己能置身世外?求的只是这俗世里自己的一点心意罢了。”
她因家道中落,被迫委身于青楼,数年以来,作为醉嫣画舫的头牌之一,听过无数的虚情假意。这些地方,最容得下人的虚浮,最能藏污纳垢,甚至把这些污垢点缀得华丽斑斓,让人一时不觉便留恋其中,直到迷失。
此处最容不下的,是人的真心。多少前车之鉴,多少才华和容姿皆是无双的女子的真心,只换来岁月的无声飞逝?
这些年,她都看得很明白,只有这个人,这个初次见面就让人感到他有一种要和老天干一场的气魄。初次见他时,他便是一副坦然处之的模样。当时她心里就想:若不是与他诚心相交,rì后心里定会感到羞愧不已。
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看作消遣,他视每一个真心待他,相信他的人为知己,也坦然对待他的知己。与风月无关,仿佛在他眼里,就算自己是个青楼女子,也理当如此。
却见他神sè感慨万千,叹道:“在下何德何能,能有如此体己的朋友?姑娘方才的那番话,真可以媲美女中丈夫,就连在下都未必能有如此心境。”
怀雪抿嘴笑道:“公子又说笑了,你若是要睡,我便吩咐她们打一盆水来,顺便给你弄些吃的。这画舫顺流而下,江风唱晚,夜里还是很惬意的。你先在这里歇一会,我去去就来。”话毕,她向他挤了个眼sè,便转身走向门外。
他横竖无事,也就随手翻了翻起放在案几的书卷,一本《朱子集》。当今皇帝在重设科举时,以朱熹等传注为宗,科举均以《四书集注》之内容出题。朝廷极其推崇朱理学,是以科举为百姓出仕近乎唯一的出路,于是秀才考生都将《四书集注》背得滚瓜烂熟,朱熹的诗词也在民间传阅极广。
他翻到《鹧鸪天》时,一字一句映入眼帘:“已分江湖寄此生。长蓑短笠任yīn晴。鸣桡细雨沧洲远,系舸斜阳画阁明。奇绝处,未忘情。几时还得去寻盟。江妃定许捐双佩,渔父何劳笑独醒。”嘴角不禁渗出一丝苦笑。自己虽不喜朱子,这几句话倒也或多或少道出他如今的境况。“奇绝处,未忘情。”
他反复念着这一句,一时怔怔地想出了神。
忽然,这人脸sè一凛,如同寒霜忽至。他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表情渐渐缓了下来。心中暗想:“怀雪果真是知己。”
厢房的门被打开,他已是一副漫不经心地神态,不动声sè地继续翻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