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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水殿风来(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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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多台阶,方碧眠昏沉发热,阿南正在烦恼怎么把她弄下山去,见朱聿恒已带着紧急调集的人手再度上山,当下请他调了个缚辇,又找了两个士兵,帮绮霞将方碧眠抬回教坊司去。

“阿南,你先别走。”朱聿恒叫住了她。

阿南“咦”了一声,回头听他说道:“袁才人之死你亲眼所见,当时情形需要你详加复述。”

阿南一想也有道理,便挥别了绮霞,抬头一看,最先赶到的是诸葛嘉和戴耘。

秦淮河上游正是神机营大营所在,因此他们带领增调的士兵最快赶到,迅速封锁现场进行搜查。

诸葛嘉与阿南向来不对付,一看见她脸上就露出“怎么又是你”的表情。

阿南还他一个“你以为姑奶奶想这样?”的白眼。

负责行宫守备的锦衣卫百户唐翀将工图与名册送来,几人在殿中一一对照,筛选出有作案可能的人。

第一张是所有女眷及其家人的名单。但事发之时,她们都已被护送下山,不可能有机会作案。

第二张是今日乐工的名单。

唐翀禀报道:“当时一众乐工都与女眷一起下山,留在行宫的只有两人,一个叫绮霞,一个叫方碧眠。”

“她们的嫌疑可以排除。事发之时,绮霞就在我身旁,我们是一起目睹袁才人被刺客杀害的。”阿南在旁边说道,“而方碧眠右手重伤,就算她可以瞒过所有人的眼目潜入右峰,但我看到的刺客下手狠准、拔刀利落,那手绝不可能是受了重伤的。另外,刺客身穿灰绿衣服,方碧眠则穿着教坊统一的淡蓝衣衫,哪有换衣服的机会?”

众人皆以为然,毕竟教坊所有人进行宫内,按例都要搜身记录,若携带了任何无关物什,都会被记录在案。

唐翀是事发时最早赶去现场的六人之一,他带领诸葛嘉与戴耘走到高台上,将当时情形又详细讲述了一番:“当时我一听到示警,知道这边出事,便立即率人从拱桥过来,转过山坳,上了连通高台的曲桥,直冲上高台。从听到呼救声到我们追上曲桥,不到十次呼吸,但就是这么短暂的时间,台上瞬间空空如也,刺客失去了任何踪迹。”

阿南也指着对面道:“而我们在对面,看着刺客在柱子后刺杀了袁才人,又将她从台上推落。那之后,刺客再也没有出现在高台上。”

“就那么凭空消失,简直见鬼了!”唐翀脱口而出,几乎忘了面前还有皇太孙在。

诸葛嘉和戴耘面面相觑,不敢置信:“难道……刺客就在周围所有人的注视和后方迫近的侍卫们之间,无声无息、凭空消失了?”

阿南点了一下头,朱聿恒则沉声道:“确实如此。”

连皇太孙都这样说,二人虽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信。

“按照常理来说,此事绝无可能,不过……”见所有的路都堵上了,诸葛嘉面上带着迟疑表情,开口道,“属下倒是想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手法。”

朱聿恒示意他尽可开口。

“阿南姑娘,你刚刚说,当时在对面目击刺杀事件的,只有你和那个绮霞?”

“对。一开始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发现袁才人被刺杀,才叫喊示警,引得殿内的人出来查看。”

“那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性,对面水雾迷濛,你又隔着两层水晶缸壁,看到的情形都是扭曲——或许,你们的眼睛可能会欺骗你?”

“你这是指,我当时看错了?”阿南冷笑一声,“诸葛提督,刺客灰绿衣服、比袁才人高半个头、右手杀人行动利落,有细节有动作,我记得清清楚楚。其次,袁才人被推落水,水中冒出大团血,证明她确实被刺伤了。”

朱聿恒亦肯定道:“袁才人落水后的情形,确是重伤的模样。”

戴耘一直在旁沉吟不语,此时忽然“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难道……”

朱聿恒看了他一眼,他自觉失言,只能讷讷道:“属下听了诸葛提督的话,也想到一个可能,只是亦是匪夷所思。”

朱聿恒示意他说来听听,他才迟疑道:“属下喜看坊间戏法,记得一个遁形之法名叫移接木。”

阿南对这些神秘之事大感兴趣,立即竖起耳朵。

“其实说穿了也不难,就是艺人将一件特制的衣服缝在自己背后,以碎布填充好,看起来便像是背着另一个人般。但妙就妙在艺人将自己的身躯接了一个假人头,而自己真正的头做得仿佛在背后那个假人身上,半真半假的,在模糊光线下乍一看,确实难辨真伪。”

阿南沉吟着问:“你的意思是,当时亭内其实只有袁才人,只是她做了个局,故意让我们以为有刺客,所以她跳下水潭后,我们才找不到那个她假造出来的凶手?”

诸葛嘉赞同道:“所以,当时亭中确实只有一个人在,这样便既能解释袁才人为何突然跑到瀑布旁边,又能解释刺客失踪之谜了。”

阿南回想着当时的情形,忽然想起袁才人那件衣服是华丽大袖,或许真的能塞得下假人。她刚来了点兴致,想打听那个戏法去哪儿看,却听朱聿恒道:“一切都只是猜测,得等刑部与大理寺的人到来再详加推断。我们现今该做的,就是将行宫严密梳篦,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听他的口气,诸葛嘉和戴耘便都知道他对他们的提议不以为然,识趣地不再开口。

事情交代清楚了,阿南便要甩手走人,但看见唐翀手中的工图,心里又痒痒的,问朱聿恒:“那图能借我看看吗?这楼阁瀑布如此精妙,我想借来研究下。”

如此简单的要求,她料想阿言应当不至于拒绝,谁知他却道:“怕是不行,这是皇家行宫,外人不得妄窥布局。”

“小气鬼……”阿南嘟囔着,转身挥挥手就走,“那我走了,有事就去应天驿馆找我。”

在行宫内弄得全身湿透,阿南回驿站后便立即打水洗澡。

天青色冰绡衣在泥水里滚得皱巴巴的,虽然她不是去参选太子妃的,但一想到自己这副丑模样,不知怎么的就有点郁闷。

解头发时她才发觉,绮霞那支金钗还在自己头上。只是黄金柔软,折腾这一番,不知何时已经弯扁得不成样子了。

她取下来将钗子掰正。虽只是半两不到的素股金钗,但绮霞这样的姑娘能攒钱买一支真金的钗子,实属不易。

阿南晾干头发,便去秦淮河畔教坊司找绮霞,及早将钗子还回去。

秦淮河是脂香粉腻之处,此时初初入夜,灯影映在河中,上下交辉,伴着姑娘们的歌声笑声,更显香艳。

绮霞正在方碧眠的屋内喂她喝粥。方碧眠虽已醒来,但她烧得迷迷糊糊毫无胃口,根本吃不下东西。

绮霞无奈只能将粥碗捧回,口中抱怨着那个吹笙的虹衣:“真是混账东西,把姐妹害成这样,跑得比谁都快!被我抓住非撕烂她的脸!”

“绮霞姑娘如此凶悍,那不是相好的都要跑光了?”阿南站在檐下笑道。

绮霞放下粥碗,作势要打她。阿南忙把金钗还给她,说道:“别恼别恼,我请你吃饭,你要吃什么?”

“盐水鸭!”绮霞毫不客气,立马就去换鞋子,“要箭子巷那家的,我三天不吃他家的鸭子就浑身难受!”

“我看你是三天看不见他家小二浑身难受吧?”

阿南和绮霞在店内叫了一只鸭子,见绮霞的眼睛一直滴溜溜在那个年轻爱笑的小二身上打转,便揶揄道。

绮霞笑着捶她一下,说道:“他笑起来确实好看嘛。不过像我这种身份,跟正经人哪有缘分啊?也就指望能遇到几个出手大方的恩客,搞点钱养老了。”

正说着,盐水鸭上来了。绮霞撕下一条腿吃着,情绪有点低落:“阿南,卓世子家怎么一夜间塌台了啊?失去这么一个大主顾,我这几天又不停被叫去问话无法赴局,司里的脂粉钱我都要交不起了。苗永望那个王八蛋,死就死了,还给我惹一堆麻烦,刑部这两天传唤了我五次!五次啊,我根本没法开张!”

“别担心,到时候实在不行,我给你支点。”阿南知道教坊司的姑娘每月固定要上交钱额的,便给她倒酒劝慰道,“忍忍吧,查清就没事了……话说回来,为什么事发时你一直待在下面,不回去继续陪那个苗大人?”

绮霞微酡的面颊不自觉便浮上了一层阴霾,她的手下意识摸向了头上那根素股金钗,又仿佛烫手般缩了回来。

阿南打量她的神情,等待回答。

绮霞放下手,悻悻道:“这事……哎呀我不想说。万一官府的人知道我恶心苗永望,那我的麻烦岂不是更大了?”

阿南问:“你与他不是老熟人吗?”

“是啊,五六年了。”绮霞咬住下唇,脸色难看。最终,她还是转换了话题,问,“你那边呢?麻烦大吗?”

“我倒还好,大概是阿言帮我说了话吧。”

“那个阿言什么身份啊,真是神通广大。”绮霞八卦兮兮地贴近她问,“我看对你挺关照的。”

“他?”阿南不觉笑了,转着手中酒杯道,“别乱想,我们没可能的。他快成亲了,而我也已有心上人了。”

绮霞笑嘻嘻望着她:“什么人啊,还能比那个阿言更俊?”

“这个不好比。但在我心里,我家公子就是最好的。”阿南托腮望着窗外,眼中倒映着那些迷幻灯影,表情也蒙上了一层虚妄的温柔甜蜜,就像沉在一场梦境中般迷离。

“是公子将我从绝境中救了出来,也是他送我去学了一身的本事,才造就了现在的我……要是没有公子啊,这世上也就没有阿南了。而且他不仅待我恩重如山,十几年来还对我关怀备至,爱护有加,你说在这天底下、在我心里,谁能比得上他?”

绮霞抿着酒打量她,若有所思。

阿南挑挑眉:“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个姐妹……就是荷裳,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我还记得她相好是打钹的,一副鬼灵精模样,特别爱说笑,荷裳老是被逗得咯咯直笑……哎你说荷裳整天这么笑,以后是不是皱纹也会多一些?”

“不会。”绮霞夹一筷子菜吃着,说,“荷裳有次赴局时,不小心摔了个挺贵重的玉瓶,实在还不起怎么办呢?她只能去那家做了婢妾,以身还债,和打钹的饶二再也没有缘分了。”

“以身还债……”阿南捏着茶杯愣了片刻,然后忍不住轻掐了她一把,“想什么呢?我和我家公子两情相悦、两心相许,跟欠不欠债的没有半点关系!”

“没有没有,我只是一瞬间脑中就闪过了荷裳,不知怎么搞的……”绮霞见她要生气,赶紧赔不是,“再说了,你怎么可能会是欠债呢?你是知恩图报、以身相许!”

“才不是!”阿南坚决道,“我和公子他……”

她一时迟疑,尚未找到具体的话语形容自己与公子的感情,旁边忽传来脚步声。两个公人走了进来,扫了屋内一眼:“谁是教坊司乐伎绮霞?”

“我是。”绮霞一看又是官府差役,无奈地站起身,“两位官爷,这黑天下雨的不会又要叫我去问话吧?早上不是问过了吗……”

话音未落,官差一条锁链就挂在了她的脖颈上:“你的事儿犯了,衙门批了文书,即刻收押!”

绮霞吓得浑身一颤,手中筷子顿时掉落在地。

阿南忙按住锁链,打探问:“两位差爷,绮霞犯的什么事?”

官差不耐烦道:“登州知府的命案!”

“苗知府的命案,之前官府早已彻查过,已确定绮霞与此事无关了!”

铁链勒得脖子生疼,绮霞不得不抬手抓着点,勉强透气:“是啊,我当时真的不在,你们问过好几次了……”

“我们奉命行事,你有什么话,堂上审讯时再招供!”官差说着,扯起绮霞就走,“走!”

眼见官差如狼似虎,绮霞只能拔下头上金钗,匆匆塞到阿南手中:“阿南,你先帮我保管着,要是我……你把它卖了,好歹替我料理一下身后事。”

“别胡说,你没事的!”阿南收好钥匙和金钗,眼看着绮霞在雨中被官差拉走。

她站在店门口思忖许久,是否该去找阿言询问此事。

可这都入夜了,她要去何处找他呢?总不可能闯入东宫去找人吧?

正思索着,却听雨中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两匹高大墨骊拉着一辆金漆玉饰的马车在她面前停下。

车帘被打起些许,街边被风雨晕染的灯光照出朱聿恒的面容,让他一贯沉郁的面容,显出难得的温柔。

“怎么不带伞?”他隔窗问檐下的她。

“因为你会来接我的。”正愁去哪儿找他的阿南如释重负,一个箭步跃上了马车。

车内十分宽敞,她在他对面坐下,掸着身上的雨珠,问:“怎么回事,为什么绮霞又被抓走了?”

“是吗?”朱聿恒显然不知此事,道,“我找人替你询问一下。”

阿南挑挑眉:“咦,那你来找我是?”

“这是你之前想看的工图。”朱聿恒从身旁取出一本册子给她,“行宫重地,按律不得私自窥探工图,但……你若在我身边稍微看一下,不算违规。”

“真的?我就知道阿言最好了!”阿南欢喜地接过来,不管马车在雨夜颠簸,立即翻看里面的内容。

扉页之上,赫然便是“上辽行省平章关夺”的落款。

关大先生曾席卷上都及辽阳,自然被任命为上辽平章。

“那座行宫,果然是关大先生设计修建的!”阿南有点激动。

朱聿恒道:“确实是他亲笔所绘图册,你看里面的字迹。”

借着车内晃动的琉璃灯盏,阿南迫不及待翻看里面的内容,发现字迹果然与蓟承明那张地图上的一样,一手行草笔走龙蛇,仿佛可以看到他写字时那飞快的速度。

阿南正看着,翻到某一页时忽然“咦”了一声,将册子竖起,转给朱聿恒看。

那是一簇灰黄的印记,三枚新月形状,合成一朵的模样。虽已年深日久,但依旧可以看出那笔触不是用笔写成的,应当是用指尖抹成。

朱聿恒点了点头,说道:“与蓟承明那张地图上的旋涡一样,是六十年前以手指点胭脂绘下的。”

“而且,这印记的形状,与苗永望死时身边留下的印记一模一样啊!只不过那印记是用青色眉黛画下的。”阿南举着书,看着上面的记号,大感兴趣,“六十年前的关大先生,和六十年后登州知府诡异死亡的现场,居然留下了相同的痕迹!”

朱聿恒缓缓道:“对,这其中,必有关联。”

阿南看着那印记,再一想又皱起眉头:“不过也不一定。毕竟,有些姑娘比较邋遢,画完了眉或者涂完胭脂后懒得洗手,随手就在墙壁上、书页上抹掉痕迹,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这三捺的痕迹,或许可以凑巧弄得出来。”

琉璃灯光华柔和朦胧,照出朱聿恒凝望她的双眼,里面含着幽微锋芒:“不,绝不是凑巧。”

阿南合上了书,认真地望着他:“有新的佐证出现?”

朱聿恒“嗯”了一声,却没有回答,只打起车帘。

雨丝笼罩着外面的世界,他们出了高大的城门,向着东南而去。

“去行宫?好啊,我倒要看看关……”阿南看着车外,敏锐地认出了方向。但话音未落,她又忽然闭了口,朝他眨了眨眼,把脸板了起来,“不行,你叫我去我就去吗?官府又没给我发俸禄,为什么我要替朝廷出力累死累活的呀?”

朱聿恒哪会不懂她的意思,淡淡道:“绮霞的案子,我会让他们好好审查的。若有需要,到时我亲自过问。”

“就知道阿言你最好了!”阿南心怒放,赶紧翻开册子,“来我们再推敲一下,左右双峰之间究竟有没有可以潜渡的方法。”

他们凑在灯下仔细研究那本工图。暗夜山道,又有大雨,马车的颠簸摇晃中他们忽然碰了头。

阿南捂着额头吸着冷气抬头看朱聿恒,见他那一贯清冷的目光因这突如其来的碰触竟有些茫然,忍不住笑了出来:“碰多了就傻了,以后不能凑这么近了。”

朱聿恒抿唇默然,马车徐徐停下,已经抵达行宫。

山路之上撑伞难行,二人披上油绢衣,在防水行灯的光照下,顺着游廊向上而行。

大雨嘈杂地敲打着山峰水潭,石阶湿滑,阿南却毫无所惧,几步跨到了瀑布边,与朱聿恒并肩走过拱桥,来到右峰。

殿阁内依次点起宫灯,照亮这缥缈宫室。

绝壁上挑出来的一点地盘,建筑自然短窄,没有前后殿,只在左右用碧纱橱隔出卧榻,充作休寝之所。

朱聿恒带阿南踏进北边的碧纱橱。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设着床榻与小几,香炉内烟雾已灭,尚存依稀香气。旁边小门敞开着,出去就是曲桥,通往高台。

此处凉意最盛,太子肥胖怕热,自然安歇在此处。

朱聿恒对阿南道:“瀑布第一次出现异状时,我立即带人到这边查看,袁才人还在这里陪侍。不过太子殿下睡眠极浅,安歇后不喜人在周边走动,因此宫女们便都退出候在了檐下,是以无人知晓袁才人为何要独自从后方小门出殿,奔向后方瀑布。”

“不对,这于理不合。”阿南一听便摇头,指着后方瀑布道,“瀑布声音嘈杂,太子殿下既然睡眠浅,歇在这敞开的轩榭中如何安睡?何况袁才人当时边跑边喊,太子殿下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甚至,在袁才人出事后,太子殿下才刚被唤醒。”朱聿恒说着,走到香炉前,掀开盖子捻起一撮灰烬,递到她的面前。

阿南就着他的指尖闻了闻,双眉微扬:“羊踯躅,蒙汗药中最常用的东西。”

朱聿恒弹去指尖灰迹,声音微冷:“是。”

“这东西,显然是为睡眠警觉的太子殿下准备的。如果不是袁才人突然跑出去,刺客下手的目标就是……”

她没有说出口,但二人都心知肚明,这是针对太子殿下而设的局。

朱聿恒的嗓音低沉了下来:“确实,刺客冒这么大的风险刺杀东宫一个妃嫔,可能性并不大。我认为他潜入后不小心被袁才人撞上,才杀人灭口。”

毕竟,这里距离睡在殿中的太子殿下,已经只有几步距离了。

飞鸽传书的内容又一次浮现在朱聿恒脑中。

切勿近水。

圣上定是知道了什么,因此给他发了这讯息示警。从这复杂的布局看来,背后怕是早已预谋良久。

若不是袁才人的异常惊动了众人,太子殿下或许已遭不测。

而刺客一击不成,必有下一次,若不能及早揪出刺客,到时敌暗己明,怕是难以防范反击。

见他脸色难看,阿南安慰道:“怕什么,再狡猾的狐狸也躲不过老猎手的眼睛,如今对方已露形迹,只要我们尽快揪住狐狸尾巴,相信太子殿下应该无虞。”

朱聿恒默然地点了点头,抬手一指面前的高台,说:“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凶手当时留下的记号。”

那记号做在琉璃柱上,背向瀑布,因此暴涨的瀑布水并未将它彻底冲刷掉,只显得浅淡。但他们依旧可以看出,那三枚新月痕迹簇成一朵半开的,似莲如兰,姿态绰约。

朱聿恒指着那个印记道:“这三个月牙的弧度和下方微收的手法,与当日酒楼里那个标记,几乎一模一样,不作第二人想。”

“所以,这个刺客与当日酒楼中的凶手,必有关联——而且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阿南断言,又微皱眉头问他,“这么说,绮霞是因此被带走的?”

朱聿恒摇头道:“应该不是。此事我尚未告知任何人,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这么说,她力压所有衙门,成为他第一个赶来商量的人了。

阿南朝他一笑:“那我可得好好帮你一把,咱们争取从这里挖点‘山河社稷图’的线索来。”

“这案子未必与‘山河社稷图’有关,但与关大先生必有关系——甚至还可因此确定,目前发生的这两桩命案,与青莲宗有关系。”朱聿恒指着工图册上的胭脂痕迹,道,“毕竟,这是同为青莲宗的关大先生当年留下的印记。”

“这印记……”阿南比照着工图上的方位,抬头看向头顶。台顶由石梁构建而成,八根巨大的汉白玉梁延伸向中间,攒出端整金顶,悬挂着一盏三十六支巨大琉璃灯。

阿南手中流光射出,勾住石梁后一个翻身,跃上了台顶正中。

灯台中尚有油迹,她掏出手中火折,点燃了中间的灯芯。

灯芯的火迅速向外扩张延伸,三十六支灯盏中火苗齐齐亮起,覆照在高台之上。

周围水汽氤氲,琉璃灯罩上蒙着散碎水珠。朦胧灯光映着水光,周围波光粼粼,如同仙境绝景。

朱聿恒仰头望着上方的阿南,她笼罩在这虚幻又迷离的光彩中,朝他微微而笑,抬手指向地上:“阿言,你看。”

朱聿恒顺着她的手看向高台的地面,只见三十六盏灯光汇聚成明灿的一片光团,覆照在他们脚下。

在光团的正中,是灯影形成的巨大淡青色莲影,与工图上那朵用胭脂涂成的标记一模一样。因为阿南的手刚刚在点灯时碰触了灯罩,此时那朵巨大的青莲正也随着灯影晃动,在朱聿恒的脚下恍惚移动。

原来,关大先生并不用实物来描绘青莲,而是通过精确布置琉璃罩上的灯光,用光影营造出了一朵青莲。

周围瀑布溅起水珠,如无数光点在他们周身乱跳。她在光中,他在影中,两人站在莲影中上下遥望,恍然如梦。

她看见幽微的光照进他的双眸之中,他凝视着她,眼底有种比灯光更为熠熠的光彩落定在她的身上,一瞬不瞬。

穿过世间万物,这一刹那,他的眼中似乎只有她的存在。

阿南心口突地一跳,有些别扭地扭开头,把目光转回灯上。

随即,她发现了一些怪异的端倪,抬手抚灯思索片刻后,低头对朱聿恒道:“阿言,你把工图册上那朵胭脂莲刮掉看看。”

图册上由陈年胭脂绘成的青莲,正盖在灯盏类目中,上方是琉璃盏的样式,中间是胭脂青莲,下方标注着三十六字样。

六十年前的胭脂早已灰黄干脆,很方便就刮掉了。他们立即看到印记下方显露出了墨迹,原来这胭脂是用来覆盖之前的字迹的。

“七十二。”朱聿恒抬头,告诉阿南下面被覆盖的三个字。

阿南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指指灯盏:“我就说这灯盏还留有一半的灯头,原本可以更加华美盛大,灯影的莲也可以更清晰明亮的。所以,他们在做好灯托之后又临时更改了灯盏数目,是为什么呢?”

朱聿恒略一沉吟,对她招手:“跟我来。”

阿南翻身自汉白玉梁跃下,跟着他回到山壁殿阁中,走到南边碧纱橱。

书橱上放着一叠陈年档案,朱聿恒将它们搬到书案上,说道:“这是从南京六部调集来的、所有与龙凤皇帝及关大先生有关的档案。或许我们可以看看,是否有蛛丝马迹。”

已近亥末,但查根问底的欲望让他们毫无睡意,把档案一分两半,两人坐下便翻了起来。

窗外疾风骤雨,殿内只有他们相对而坐。宫灯以暖黄色的光芒包裹住他们,在雨声和水风中辟出一层只属于两人的静谧空间。

他们在灯下迅速翻阅,查找临时修改灯盏数量的原因。朱聿恒看完一本毫无所获,将它搁到一边,不自觉抬头看向对面的阿南。

阿南睫毛长且浓密,灯光斜照,在她的面容上映出如同蜻蜓翅翼的一片阴影。阴影之下,是她灿亮的一双眸子,正在飞速扫过面前的资料。

她忽然发现了什么,眼眸一转便看向了他,朱聿恒还未来得及转开眼,两人目光便直直撞上了。

暗流忽然被堵在心口,朱聿恒张了张口,一时难以出声。

阿南却面带愉快的笑容,将手中的册子丢到他面前:“看,杭州府,青鸾台——这边缩减的形制,被调拨去了那里。”

“青鸾台?”朱聿恒在脑中搜索了一遍,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地名。

低头看向册子上的记录,目光在那上面所绘的图形上一一扫过后,自小在朝堂风雨中历练出来的朱聿恒,忽而霍然站起,带动得烛火一阵摇曳。

他失去了一贯的冷静自若,盯着那上面的字许久,目光才缓缓移到阿南的脸上。

而阿南朝他微微一笑:“没错。三千斤精铜,一百二十斤黄金,机栝、杠杆……以及,加工成一定形状的璎珞、宝石、琉璃片。”

阿南的指尖在各式图样上划过,抬眼望着他:“以你棋九步的能力,扫一眼应当就足以将这些散乱的机栝零件组合起来了吧,那是什么形状?”

“青鸾……”朱聿恒声音低低的,却带着不容质疑的确切,“和顺天地下那只一样内藏机栝的青鸾。只是顺天那只是站立的,而这一只,是盘旋飞舞的青鸾。”

“对,而且可以看出,匆忙调拨物资去杭州建造的这个青鸾台,它的形制规模与我们在顺天城地下所见的一样巨大。”阿南的手按在图册之上,凝重而缓慢地道,“如果按照之前的机关来推算,那么这个青鸾台,可能就是你身上‘山河社稷图’的另一个牵引点,也就是,决定你下一条血脉的关键所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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